星尘深处🍃

是个叶粉。
“就像太阳底下的柠檬糖。”

【天丹】归尘

整理了一下格式,修了一些小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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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煜的日记:

 

    今天是我上初三以来,第一次去看外公外婆。

 

    在听说外公外婆要搬回同福里的时候,我其实是很不情愿的——如果像以前那样和舅舅舅妈住在一起的话,我还能中午过去吃个饭,跟外婆抱怨抱怨妈妈最近又怎么管我,偶尔外公兴致来了,还能尝尝他的手艺。可是同福里,就离得太远了呀。

 

    也试探着跟妈妈提过几次,当然没好意思说是想继续蹭饭,这种话就算是我这样直接的人也说不出口的——只是冠冕堂皇地说老人年纪都那么大了,自己住多不方便。妈妈微笑着回答我:“那也是要回家的嘛。”

 

    回家……吗。

 

    妈妈称之为“家”的地方,我却是一点都不熟悉的。上一次去同福里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小,好像当时还在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迷了路。不久后外公外婆就搬出去了,我也再也没有回过那里。学习紧,路途远,问路麻烦,我每周末想着“这周一定要去外婆家看看了”,却还是一拖再拖。

 

    昨天班长说要搞个“寻觅旧上海风情”的征文活动。其实我对它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天生不喜欢这些没滋没味的征文比赛,若说球赛什么的可能倒更适合我——不过,看到班级里没有一个人响应,他站在讲台上尴尬得手足无措,那么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子,看起来呆呆的……我还是默默决定今天放学后去外婆家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老上海的痕迹。

 

    就当是帮他一个忙嘛,班长是个挺好的人,上次值日还帮我打了水呢。放了学我就这么一路念叨着去了同福里,外婆家实在太难找了,我还是靠着一路走一路问,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我在弄堂口停步。这里和记忆中似乎相差不多呢,那么狭窄,走路不当心似乎就会碰翻了东家烧的水西家晒的被,永远有妇人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不知是哪家店的门板叮叮咣咣,温暖的吵嚷声喧嚣而上,在头顶窄窄的天空中织成一派烟火气息。落日隐藏在弄堂背后,唯有霞光漫过,云卷云舒。

 

    有陌生的阿婆向我走来,声音清脆语气熟稔:是小煜吧,往里走,徐先生讲过的,小姑娘第一次来不识路的呀!我赶忙点头,她拎着包从我旁边走出弄堂,头发已经花白却依旧姿态轻盈背影绰约。不断有人向我打招呼,指点我该怎么走,这个地方似乎难得有外人来,我有点不自在,越走越快,急急忙忙几乎跑起来,一路数着门牌号。

 

    二十……三十……三十七,到了。

 

    不等我敲,门从里边被打开,外婆带笑倚在门边看着我。将近半年没见,她并没有什么变化,笑起来总是眯着眼睛,神色纯净得几乎有点天真。她朝我招招手,依旧是熟悉的软糯的声音:“过来呀,小姑娘。”

 

    小姑娘,柔柔软软的,她总是这样称呼我。我笑起来,跑过去扑到她怀里,问外公在哪儿,她替我卸下书包,说外公在后边不知道干什么。我探探头,跑进屋里,她在身后唤了我两声,我全当做没听见了。

 

    外公在后边认认真真刨木板,穿着件绿色的毛衣,带着套袖,像往常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扑到他身上,他举着手不敢动,有点嗔怪地说:“小心落一身灰,到时候还要你妈妈洗。”

 

    我蹦下来站在一边,特别坦然地说:“又不是我洗。——外公在干嘛?什么东西非要自己做?”

 

    他又回去干活,头也不抬地回答:“有几级楼梯松动了,你外婆最近腿脚又不太好,要是上楼下楼什么的,还是修一修的好……这种小事情,不必再出去找人的。我马上就弄好。”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柔声调侃:“手艺还在呢?”

    外公直起腰看了她一眼,他的神情像是初恋的少年一样柔软,甚至有些羞涩的不自然,后来只是轻声附和了一句:“一直都在的呀。”

 

    这情景有些诡异的熟悉。好像这几十年来每一天都是如此,一个站在晚霞里,一个倚在门边,相互打趣,温柔地挪揄,等待晚饭做好——日子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过,从情窦初开,到相携白首,

 

    ……年轻时的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呢?在那个风情万千的旧上海里相识相爱,度过青春岁月的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呢?

 

    徐和意的日记:

 

    小煜最近有点奇怪,每天回家眼睛都闪亮闪亮的,走路风风火火,好像动不动就要笑出来,就算背着那么沉的大书包走路都一蹦一蹦轻盈得要飞。怎么上了初三不仅没被累垮,还开心成这样。

 

    我们家的小姑娘从小心思简单,上中学以来看多了小说,满脑子无可救药的浪漫情怀,不懂事心里更藏不住事儿。看这兆头……很像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啊。

 

    是班里的同学?上次给她开家长会是半年以前了,现在怎么想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她当时和同学一起在黑板后边布置黑板报,他们班长在中间忙活艺术字,小姑娘一口一个班长喊得那叫的一个嘹亮清脆。不过仅凭这个实在是证据不足,难以判断啊。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事,怀铮下课回办公室的时候我跟他提了两句,他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能不能,小丫头才多大!”就打发过去了。我再想跟他说说,发现他已经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我失笑,想着算了算了,毕竟还没影的事儿,别打扰他休息了——怀铮今年带高三,天天晚自习上到十点多,也是累坏了。这事呀,我自己琢磨琢磨就好了……唉,孩子大了,可真是让人不放心。

 

    下午小煜回来晚了,说是去了外婆家玩,看起来倒是没有前几天那么兴高采烈,吃饭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我看得好笑,忍不住问她:“怎么啦?吃了你外公做的饭,回来就嫌弃我了?”

 

    “不是的呀。”小姑娘夹了一筷子菜,却不急着吃,歪着头 思索了一会儿,问:“妈妈,外公外婆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儿育女过日子。”我逗她。

 

    小姑娘有点生气,到底还是沉不住气的小孩。“我没跟你说这个!我问他们当年怎么……在一起的?”

 

    我摇头笑叹:“小煜啊,你妈妈要是连他们怎么在一起的都见识到了,那可就出大事喽——我和你爸爸怎么在一起的,你见识着了?”

 

    大概是我话语中的调侃太明显,小煜面子上挂不住,说了句“我吃完啦”就跑回屋去了,还关了门——肯定没在写作业,趴在书桌前偷偷编她的言情小说,上次她让我帮她收拾书包,看了一眼草稿纸我就明白了,还当我不知道呢。

 

    怀铮还得很晚才能到家,我先把饭菜收起来,一边收拾一边思量,思前想后,忍不住就笑了。这小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不过,其实这些事情啊,我还真的确实是知道的。

 

    我记得我小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和祖母一起住在延安,爸爸总是几周才回来一次,每次都风尘仆仆神色疲惫。那段日子里,有时候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

 

    延安的日子很艰苦,小孩子也没什么玩具,没事干时我会缠着妈妈给我讲故事,大多是要求她“给我讲讲爸爸”。妈妈拗不过我,总是会忙里偷闲,说上一段什么来满足我。于是有将近一个月,我的睡前故事都是妈妈和爸爸相处时的回忆。

 

    我记事很早,对小时候的日子更是有着异常惊人的记忆力。我还记得那时候,妈妈早早把哥哥塞进被子,哄他“男孩子要独立坚强要学会一个人睡”,然后坐到我床边,柔声细语地给我讲睡前故事。妈妈大部分时候都会害羞,讲着讲着便讲不下去,笑着嘱咐我快睡吧,接着不顾我“还要听”的撒娇,逃跑似的离开;但她也有时会不知不觉地沉浸进去,我都已经半睡半醒,她还兀自沉在那些回忆里,说话的声音渐渐低得像自语。月光从小窗里照进来,映出她摩挲着一本书,怔怔坐在我旁边出神的身影。

 

    ——你爸爸呀,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静夜里母女相偎时,利索地为伤员处理伤势时,忙里忙外打理家事时,准备糕点送给左邻右舍时……“爸爸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我问过无数遍。而妈妈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用这样一句话,认真地回答我。

 

    妈妈一直那么出色,她教会我如何用最柔软的方式坚持自己的信仰,如何将漫长的等待变成一场漫长的期待,如何用清脆笑声和弯起的眉眼,为年幼的孩子撑起一片天地。所以我想,我印象模糊的爸爸,一定是个和妈妈一样优秀的人。

 

    铁煜的日记

 

    早上收作业的时候班长又问起征文的事儿,大家抄作业的忙着抄作业,对答案的忙着对答案,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我收完数学作业抱着本子经过他身边,想了想,小小声跟他说了一句:“我写了的呀。”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欣喜又殷勤地抢过我手里的本子,说:“姐姐你真是大救星!我替你送吧!”

 

    “你才是姐姐呢!我叫什么?”我攥紧本子不放手,仰脸看他。

    他语塞了一会儿,扭扭捏捏地说了我的名字。念那两个字的时候,脸有点红。

 

    脸红了啊,我第一次见男生脸红呢……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眨了两下眼睛。

    ……然后倒吸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说:“还是我送吧老师要等急了!”夺过本子跑掉了。

 

    现在想想好后悔!太紧张了语气太生硬了,会不会被他误会!

 

    回家时一路都情绪低落特别忐忑,明天去找他解释解释吧,我可不是那么粗暴没礼貌的女孩子呀!

 

    推开家门就看到外公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报纸,哦,我想起来,说好了外公外婆今天要来家里吃饭的。我没精打采地放下书包脱掉大衣,跟他问好,又问:“妈妈和外婆呢?”

 

    “给你外婆买衣服去了。”外公从报纸里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小煜心情不好?和同学闹矛盾了吗?”

 

    我一边倒水一边回答他:“没有,考试没考好。”

 

    外公笑起来,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报纸。大概是永远衣着整洁利索的原因,他的坐姿一直是极度放松的,像是躺在椅子里,可是又偏偏给人一种青松般的英挺飒爽感。我想外公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帅气的青年……嗯,比班长还要帅气,至少比他要高。

 

    外公轻声说:“考试没考好呢,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你虽然不开心,可是又不是生气,精神也不怎么足,不像是刚考完试的样子。再说书包这么沉,肯定是刚讲了一天的课而不是卷子。是跟同学吵架了吧,或者不是吵架?不愿意跟我说,那就是男同学?”

 

    我一口水呛得昏天黑地:“外公!”

    “生气啦?那我不问了。”外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盯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暗下决心下次有事要瞒的时候,绝对绝对不要见他。

 

    ……不对,我好像也没什么事要瞒啊?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我跑过去开门,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和外婆打招呼,就愣在了门口。妈妈跟在外婆身后,外婆浅浅朝我微笑,她穿了件米白的衣服,看起来优雅又大气,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成熟的风韵让人倾心。

 

    唉,有些人大概就是被岁月偏爱的,什么年龄都好看。我又想起年事已高依旧气质出群的外公,再看看自己,心里有点酸酸地想。

 

    妈妈伸手把我拨到一边去,我让开道路,探头探脑地看着那两个人。外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他放下报纸缓缓地站起来。

 

    外婆抿嘴一笑,问:“好看吗?”

    “……好看的。”外公愣了好一会才郑重地点了一点头。

 

    “哪个好看呀?”

 

    外婆低头轻笑的时候,依稀还是风姿无双的少女模样。屋子里沉寂了几秒钟,然后外公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又轻又软的语调回答:“自然是你呀。”

 

    ——好像无数轻巧又隐秘的甜蜜、无数隽永又深长的情意都化在了里面。

 

    妈妈又一次伸手拨了我一把,小心翼翼地把我从外公外婆身边一路拽回卧室,简直绕出了一个夸张的半圆。我不满:“做什么!”

 

    “这种事情小辈不好意思听的。”妈妈正正经经地教训我。我不甘心试图偷偷趴到门边窥视,又被妈妈拽了回来:“小伎俩不要对你外公外婆用!……被发现了会倒霉。”

 

    我既想问问“这种事情”是哪种事情,又想问问到底怎么个倒霉法,再加上没看到戏的不甘心,心情简直无比复杂,但是看见妈妈那满脸偷看一定会被发现的笃定神色,想想还是算了。妈妈关了门拉我一起坐在床上,说:“让他俩自己待一会儿,不急着开饭。”

 

    “……外公外婆感情真好。”

    “不好的话能在一起过一辈子?”

 

    “……妈妈,外公外婆以前,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妈妈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侧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含着的通透了然的笑意让我觉得自己简直被看穿了——和面对外公一样的感觉。有这样的亲人,有时候真是挺尴尬的。

 

    妈妈好像想跟我说很多,最终只是平缓地说:“那么想知道?那容我想一想啊……”

 

    徐和意的日记

 

    那天晚上在小煜的卧室,我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全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她听。

 

    四川北路的拥挤惊惶与跌倒,悄然飘落的火一般的红围巾,红宝石陌生而熟悉的再相逢,同福里楼梯上轻悄的脚步声,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八宝鸭,屋檐下风干的腊肉与鱼干。说不出口的爱语,生不逢时的无奈,命途跌宕的挣扎,爱恨生死,聚散离别,由小窗飘落而入,隔着几十年时光,在橙黄的灯光下,缓缓落定的尘埃。

 

    一部分是妈妈告诉我的,一部分是奶奶讲与我的,一部分是从爸爸那里缠着他问了出来,还有少许,是铁叔叔不经意间的透露。这些形形色色口吻各异视角不同的片段,交汇融合,相互补充,最终还原了那份完整的、传奇般的惊天动地的浪漫。

 

    小姑娘难得能静下来坐在我身边听故事,有时会被感动到掉泪,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思索,那探索的纯真的眼神,让我心里感慨万千。如今国富民强山河完满,我的父母在过去那个乱世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听过了再多的回忆,我们这些晚辈,也或许永远都不会懂。

 

    不会经历那些锥心刺骨的生离死别的痛楚,也没机会拥有那样战火锻就的生死不渝的爱情。

 

    也不知幸是不幸。

 

    故事讲完了,小煜叹息般地低语:“爱情原来是这么美的……惊险又浪漫,脆弱又勇敢。”

 

    我失笑。这个小女孩到底还是心思简单。我只能走马观花地拣了几件大事给他讲,真正的爱情,怎会天天都那样惊心动魄令人神往?

 

    我的心里好像存着一本名为“父母”的相册,只要一想到他们便会哗啦啦地自动翻开,每一个生活场景都无足轻重,又都根本无法用语言去描绘——那是可以满足一个女孩情窦初开之时,对爱情全部向往与期待的存在啊。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住在延安,山后有一大片桃花。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常趴在石桌上画画,奶奶在我旁边缝缝补补,哥哥在远处和几个孩子跑来跑去地放着风筝。妈妈在我们身后忙着晾衣服,间或停下来掠一掠头发。生活条件艰苦,她的发质并不太好,只是顺直飘逸,衬着纷飞的白衣,仍有说不出来的漂亮。

 

    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她晾晒床单时随意地看了一眼远方,而后用很平常的声音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

 

    那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第一次对“爸爸”这个词有印象。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妈妈并没有解释,她把手中的床单搭到晾衣绳上,接着脚步轻盈地向桃林边走去。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爸爸站在那里,几乎是怔怔地看着她。

 

    妈妈一步一步走过去,直走到他的对面,笑嗔:“想什么呢?”

 

    爸爸一个字都没有说,也没有笑。他只是深深看着妈妈,伸出手,极缓慢极珍重极小心地,为妈妈拂落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另一个深深留在我记忆里的春天,是十年后的一个春夜。上中学的我有了晚自修,爸爸妈妈照例会晚上提前两个小时前出门,在校园里漫步,等我和哥哥放学再一起回家。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下午的小雨,我以为妈妈不会来了,没想到出了校门一看,站在路口笑盈盈等我的还是两个人。

 

    我快步跑过去,爸爸接住我顺便帮我卸下书包,叮嘱:“操场上有积水,明天课间操小心一点。”妈妈又补充:“不过踩水很好玩。”

 

    踩、踩水?

 

    我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把目光从爸爸身上投到爸爸身上,爸爸背起我的书包,点头,又习惯性地闭一下眼睛,信赖又单纯的小动作。他用一贯平缓温柔的声音说:“吃过了感冒药的。”

 

    等等,那也不对吧?

 

    我又一寸一寸把目光挪回妈妈身上,妈妈笑弯了眼睛,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她向来是个柔和内敛的人,从不会玩得太疯,我看她身上也没怎么沾水,就勉勉强强放了心,按下满肚子疑问,说回家吧。

 

    爸爸应了一声,走到前面。他单肩背着我那个小巧的黄色书包,一只手拿着妈妈的拎包,还替她拿着围巾,那条娇憨柔软的红围巾被他折起,妥善地握在手里。一个那样强大的男人,为妻儿做着这些事情,丝毫不显得不协调。小路坎坎坷坷,他伸手握住妈妈的手,我跟在后边默默无语,哥哥同样默默无语,看了我一眼,依样画葫芦,牵住了我的手。

 

    我很有骨气地甩开他,下一秒就一个趔趄踩进泥里。哥哥同情地摇了摇头,再次牵住我把我拉了出来。

 

    ……哪怕现在我早已结婚生子,想起这些事情,也依然会感慨。有这样的父母,还真是甜蜜又心酸呐。

 

    铁煜的日记

 

    今天是11月12日,四十多年前,上海沦陷的日子。

 

    课间操时举行了全校的升旗仪式,虽然并不是周一。校长简单地讲了几句,我看看同学们的表情,大家好像都有点尴尬。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件事。要说悲痛愤怒吧又没有那个情绪,想要若无其事可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于是都别别扭扭的。

 

    ——倒是一天没怎么疯闹,物理老师上课时受宠若惊似地往我们这儿看了好几眼。

 

    我不想听课,低下头自顾自写征文。这两天绞尽脑汁好容易凑出一半来,剩下那一半无论如何都再编不出来。我转着笔心情极烦闷,只觉得出这题目的人脑子有毛病。什么旧上海的风情早就没了,都是我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哪能声情并茂地去歌颂它?

 

    这个城市发展得太快了,到处霓虹流彩生机勃勃,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迈出校门属于新时代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教科书上的黑白照片完全无法给人真实感,很难想象四十多年前的今天,我脚下这片土地都经历了什么。过去的伤痛好像没留下分毫。任我再怎么研究,也没法从欢声笑语追逐打闹的这群少年少女身上研究出什么家国沦陷的沉痛。

 

    外公外婆在校门口等我,外公问:“今天有升旗仪式?我看国旗是新换了的。”

 

    我看了一眼,国旗班的学生正在降旗,天边似落非落的夕阳红得耀眼,那面小小的红旗在暗沉的紫色天幕里烈烈飘扬,倒是莫名地添了几分萧瑟肃杀。正常人都看不出这旗是新是旧吧……当然,我已经学会了不去用“正常人”的标准衡量外公。我说:“是的呀,今天十二号嘛。”

 

    “十二号。”外公认认真真点头应了一声,却好像不是说给我听。外婆抬眼看看他,替他理了一下围巾,而后挽住了外公的手臂。

 

    想起外公和外婆可是真真正正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我试探着问了一句:“外公外婆,那个时候,那天——你们在上海吗?”

 

    外公肯定地点头。我又问:“那天是什么样子?”

    “记不得了。”外公笑答。

 

    我满脸惊悚地看着他。这么多年除非是故意装傻,我就没见外公说过“记不得”这三个字。外公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真挚地说:“不骗你的。被别的东西占住了脑子,不重要的事情,就全部记不得了。”

 

    外婆抿嘴笑了。我总感觉他俩默契地于无声间交换了什么秘密,可是又看不出来。我不甘心地追问:“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那天啊,”外公缓慢地,字斟句酌地说,“于国来讲是大不幸,于我个人……是大幸。”

 

    说着这种话,外公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反倒有种难言的忧伤。他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侧头深深看了外婆一眼,好像有这个人在身边,多少艰难困苦也都抵得过了。他软软地问:“陈年旧事,没什么好问的。你的征文怎样,写完了伐?”

 

    我的心情又低落起来,闷闷回答:“不会写呀……一座这么新的城市,到处钢筋水泥,找不到历史,哪能找得到什么旧上海风情?”

 

    外婆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这个动作她从我小时候直做到现在,我已经比她高了,两个人都别扭,却还是玩得乐此不疲。她说:“小姑娘,城市的风情,不在建筑身上呀。”

 

    我一脸迷茫,但她不肯再往下说了。正好到了家门口,她轻轻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跟我道别,我问不回家坐坐吗,她笑盈盈地说:“还要跟你外公出去玩呢。”

 

    我心事重重地进了家门,想着外公外婆感情可真好,又对外公欲言又止的话充满了好奇。外公好像比我想象的神秘多了,既不是妈妈故事里那个为爱情赴汤蹈火的英雄,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慈祥的长辈。妈妈从厨房出来催我快去写作业,我问她:“妈妈,外公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会计。”妈妈回答。

    我沉默地看着她,用瞪视表示抗议。

    “党员。”她又补充。

 

    “……是什么时候入的党呢?外公上过战场的吧?他是个……冲锋陷阵的英雄,之类的吗?”

 

    这次妈妈沉默了很久,然后她用很柔软的语调回答:“哪有什么英雄……你外公啊,不过是个,拼了命都想保护家人的普通人而已。”

 

    徐和意的日记

 

    我无法回应女儿“外公是不是个大英雄”的期待,因为我知道,我性情温和不喜战争的父亲从来不是那种能够放到教科书上万古流芳的英雄。

 

    可他在我心里顶天立地,多少英雄不及他万分之一。

 

    有个冬天我们在重庆度过,那天屋外大雪飘扬落了满地洁白,屋内则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妈妈正为爸爸缝针,情况越紧急她就越是镇定,神色如平常一样温柔恬静;哥哥帮着递过手术用具,我在旁边端着水盆,一直在抖,眼看水就要洒出来。

 

    爸爸用没受伤的手臂扶住了水盆,温声说:“和意去那屋玩会儿,很快就好了,没关系的。”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把盆放到地上就回了卧室,想着可能差一点就再见不到爸爸了,又想到他流了那么多血,这才感觉出惊惶,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一脸。

 

    屋子隔音很不好,我能听到父母在隔壁低声交谈。他们的语气依旧像平素一样温柔安然,似乎早已习惯。妈妈含着笑问爸爸:“你怎么不晕了呀?”

 

    “不能晕……和意会怕。”爸爸回答,大概是失血过多吧,声音有些软软的。

    “你这个人呀……”

 

    “晕血这种毛病,我的女儿不要再有了。”爸爸说。

 

    妈妈再没说话。屋子陷入了一片温柔的沉寂,我想妈妈此刻一定是把头靠在了爸爸的肩上,他们依偎在一起。

 

    哥哥大概是完成任务了,轻手轻脚地溜进来,看我趴在墙上听,啧啧了两声,神秘兮兮地来扯我。我问他怎么了,他坚定地回答:“跟你说,我决定了,我将来也要做个像爸爸一样会哄女孩子的男人。”

 

    我无言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可真不太像我亲生哥哥。

 

    我们在重庆并没有住很久,那个冬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家里来了一群我不熟识的客人。爸爸妈妈在客厅,问话人在说日语,爸爸坚持说中文,所以我只能凭着传来的只言片语,费力地猜测着谈话内容。爸爸的声音不高,一字字坚冷干脆,带着些破釜沉舟般的味道。

 

    “你们不应该来这里。”

    “你们拿我的家人来威胁我,我当然会怕。”

    “……是你们逼我的。”

 

    ——枪声乍起。

 

    哥哥拉我躲在墙角,捂住我的耳朵。他的手微微颤抖,我拽下他的手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表情不像恐惧而更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兴奋。若不是还有个妹妹拖累着,恐怕早冲出门去决一死战了。

 

    哥哥在我旁边念叨着别怕别怕,我小声回答或者说安抚他:“嗯,我不怕。” 爸爸是我见过的打架最厉害的人,妈妈是黑夜中的死神,我不信有人伤得了他们。

 

    枪声,爆炸声,哀叫与惊呼,奔跑的脚步声和家具倒塌的沉重声音,响了十多分钟,而后有人推开门。哥哥一下子紧张起来,把我往身后按去。

 

    进门的是妈妈,她一身旗袍依旧整洁,只衣角沾了些血迹。她朝我们招招手,说,出来吧。

 

    家里一片狼藉,家具横七竖八地翻倒着,地板上更是有一大片烧蚀过的痕迹。妈妈从那片灼痕旁边绕开,脚步轻盈神色轻松。爸爸把几个依稀像是人形的物体拖到阳台里,他用力关了门,走到妈妈旁边,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呀。”

 

    “忘记要换地板了……下次注意些好了。”妈妈回答。

 

    “地板要全换得不少钱呢。”爸爸注意力全在地板上,眉头微皱全神贯注,连我和哥哥过来了都没看到。他心算了一下成本,而后慢慢点了下头:“那就算啦——收拾东西吧,反正活干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想在敌人眼里,我的父母大概都是飞檐走壁的大英雄,来无影去无踪,完成任务就消失,隐秘得像一阵风。可我却分明看见哥哥迷茫地问“为什么要逃跑”时,妈妈笑眯眯地蹲下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吓住了头脑简单的哥哥,她一本正经地小声说:“因为修房子好贵的呀。”

 

    后来又是数年辗转,天安门广场上终于人山人海礼炮齐鸣,中华人民共和国至此成立,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爸爸站得笔直而沉默,仰头看着天上那面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妈妈却看着爸爸,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爸爸的手。

 

    柔软的风拂起妈妈的长发,也擦过爸爸软软的灰布长袍,人群的欢呼与礼炮的喧嚣好像随着风在他们面前打了个旋儿,就轻巧地飞过去。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穿军装,站在欢呼的人群之外,脸上没有狂热崇拜没有欣喜若狂,多少淡淡的喜悦和期盼,只在唇角那弯起的一点点弧度里。爸爸收回视线看向妈妈,还有站在旁边的我和哥哥,舒心地轻轻叹了口气。

 

    七八岁的我还懵懵懂懂,只觉得父母显得格格不入。只是在那以后我们终于有了安定的住所,再不用防备半夜有荷枪实弹的敌人上门,也不用担心昨天刚收拾好的屋子今天就被子弹打成了一团烂泥。就算依旧过得艰难,前景也一天天光亮起来。现在再想想,也就多多少少能理解了些许父母的心情。大概那一声叹息,是包含了无数苦尽甘来、如释重负的感慨吧。

 

    乱世中有人崭露头角脱颖而出,更多的人浮沉起落命如飘萍。世上没有那么多披肝沥胆保家卫国的英雄,如我的父母,毕生所求不过一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倾尽全力以命相拼多少年,堪堪护持住了这一方狭小天地,也未辜负风雨飘摇中的祖国,我想这样的人,在普通人中,就已经是称得上伟大了。

 

    铁煜的日记

 

    天越来越短了,早上上学时外边黑漆漆一片。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条人迹寥寥的小路,又没路灯,我每次经过都是提心吊胆。今天上学的时候就遇到了几个小混混,我吓得大声喊救命周遭也没有一个人,拼命跑又跑不过,最后是舅舅神兵天降一般冒了出来,三下五除二打倒了那群人,把我救了出来。

 

    我腿都软了,吓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也不说扶一把,蹲在我对面打量了半天,啧啧:“小姑娘没吓哭,有前途。”

 

    这是什么舅舅。我毫不客气地撑住他肩膀站起来,想一个人甩开他就走。舅舅跟在我后边安抚我:“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我送你上学好伐。保证全上海的小混混都不敢打你主意。”

 

    “你没说过自己还会打架啊……”我嘀咕。也不知外公外婆那么温文尔雅的两个人,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的。

 

    “小时候跟你爸爸打架练出来的。”舅舅兴致高昂地回答我。他走太快,我不得不一路小跑,听到这话更是震惊:“我爸怎么可能会打架!”

 

    “你爸不会打架?”舅舅意味深长地说,“别看他像个书生,要连这点打架的本事都没有,那还算是铁家的孩子?”

 

    越说越离谱,我还不会打架呢,就不算铁家的孩子了?我愤愤地扭过头,决定不问他了。

 

    大概是早上被吓着了,我一天都心神不定。下午放学时班长破天荒走到我旁边来,离得远远的站了两分钟最后咳嗽了一声。我当时正专心抄作业,被他吓得险些蹦起来,刚要骂人,发现是他,于是一肚子话尽数憋了回去。

 

    “放学我请你去吃蛋糕好伐?……呃,优惠券用不掉。他们都不肯跟我去。帮帮忙。”他慌慌张张地往自己那边一指,一群男生都在埋头聊天,个别会笑嘻嘻地看我一眼。

 

    真是突如其来的甜蜜,简直一下冲击得有点站立不稳,随即反应过来其实他就是找借口,为了那篇征文讨好我而已,——说实话,我可真是难得这么敏锐,简直百年难遇。

 

    算啦,就算真的是我也没办法……放学后我还是收拾书包跟他走了,或者说是他跟着我。我心里一半很高兴一半不高兴,板着个脸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校门,抬脚就进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红宝石。他跟着我进来,又看了看牌子,小心翼翼地低声跟我说:“喂,我手里的券不是这家的。”

 

    ——原来你不仅是为了征文,居然真的还为了优惠券!

 

    我心里五味陈杂,瞪着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感觉自己都要哭了。他赶在我发火之前又补了一句:“我开玩笑的!”

 

    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最后愤愤道:“来一份最大尺寸的黑森林!”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没有给自己点。小气,跟外公一模一样……我这样想着,心里的气也就消了,觉得又无奈又甜蜜。班长一直在看我脸色,见我差不多消了气,就小小声地问:“铁煜同学?”

 

    “征文明天给你。”我说。

 

    他赶忙摇头, 又小小声地问:“铁煜同学?”

    “怎么啦?”

 

    “……我喜欢你。”

 

    ——我这辈子,大概都没经历过这样温柔又尴尬的沉默。

 

    然后我几乎是飘回家的,一路失魂落魄。妈妈看到我吓了一跳,连问我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着她。妈妈叹了口气,露出了满脸“我明白了”的表情。

 

    唉,我自己都不明白,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徐和意的日记

 

    小姑娘这两天魂不守舍,说是生病了又不像,每天就莫名其妙地对着墙傻笑。昨天突然问我:“妈妈,当初你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是外公介绍的吗?”

 

    完了,看来前一阵子的预感成真了。这事要处理好可麻烦,看来我下周忙完了还得跑一趟初中,看看哪个男孩子那么胆大包天,中考在即还敢跟我们家小丫头表白……我叹着气回答:“哪有啊,差不多我一出生,你外公就防着我嫁给你爸爸呢。”

 

    “没有的事不要乱讲,徐和意同志你讲点道理好伐!”怀铮今天没课,在家休息,一听这话就点了火似的抗议了起来。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和我哥哥真像是亲生兄弟——一样不会察言观色,或者说缺心眼。

 

    这话其实也没错儿,只不过爸爸一直防着的其实并不是比我还要小上半岁的怀铮,而是怀钊哥。

 

    回上海时我还不到十岁,我人生地不熟,站在墙边看着他们疯闹,是怀钊哥第一个笑着拍拍我的头,递给我刚刚买来的糖人。那时他已经是个身量颀长的少年,阳光似的热烈耀眼,谁见了都喜欢,我就每天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牵着他衣角软软地叫他的名字。

 

    怀铮从小就文静,也不知道铁叔是怎么教出来的,两个儿子大的热情开朗,小的倒是温文尔雅,在弄堂里那群吵吵闹闹的孩子中一点都不显眼。哥哥跟他玩得最好,连带着我跟他也熟悉起来。这人的性子跟哥哥其实是一样的,只是看着安静了点,其实内里一样直来直去莽莽撞撞。两人时常因为小事打一架,有时我看得有趣或者无聊了,还会故意挑拨他俩再打一架——弄堂里每天都被他们俩闹得鸡飞狗跳,我和怀钊哥笑眯眯地站在孩子堆里看。

 

    爸爸总是比别人看得多些又想得多些,大概也是对我太过上心,铁叔来吃饭时少不了时常拉着他抱怨:“我女儿还小呢管管你儿子!”铁叔嗯嗯啊啊的答应着,一看就是敷衍,被催得没办法了会指指外边滚成一团的两个小子:“你先管管你儿子!”于是两个大人各自叹气,妈妈和柳姨各自摇头,关了门收拾桌子,一副不想承认自家孩子那么丢人的表情。

 

    谁也没想到,最后跟我在一起的会是怀铮。

 

    那年春天怀钊哥领着个姑娘回了家,理直气壮地让她叫爸爸妈妈。铁叔估计是震惊得没找出话来说,第二天才跑到我家愤怒地倒苦水。正说到兴处,怀铮和我一前一后进来了——在看到屋里四个大人都在后,居然还自作主张地牵住了我的手。

 

    铁叔当时的表情,就像看到两个手雷在眼前爆了似的。

    爸爸捂住额头,有气无力地说:“……铁林啊,小孩子的事,就,别管了。”

 

    后来我冲怀铮发了好一顿火,怪他太莽撞。他还是那副温润沉静的极具欺骗性的样子,神情居然还有点小委屈。我埋怨他埋怨着也就心软了,想到他这么急着告诉爸爸妈妈,又觉得心里很是有点甜蜜。

 

    时代总是在变的,结婚那天我没有如愿以偿地披上幼时想象中那席如火的嫁衣,反倒是一身利利索索的军绿送我出嫁。妈妈为我整好帽子,她退后一步端详着我,用我熟悉的轻软的声音说:“这就要走啦。”又笑:“怀铮是个好孩子。好好过。”

 

    我心里堵得难受,又想着不能哭,抱住她不愿意放手。

 

    怀铮就在这时候大踏步上门,他穿着军装显得特别单薄,但胜在眉目秀致气质沉静,倒也很是帅气,街坊邻居们都啧啧称赞不已。他朝着爸爸深深鞠了个躬,大声说:“徐叔叔!人我这就带走啦!”

 

    爸爸估计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有个这么不会说话的女婿,应声露出了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要不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孩子,估计当时就能跟我说一句咱不嫁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满心离愁别绪扫了个干净。

 

    那天我和怀铮在邻里的絮絮关照父母的殷殷嘱咐中手牵手走出家门,抬头只见风烟俱净天高云淡,崭新大道在脚下铺陈开来,未来没有黑暗没有坎坷,一片无忧无虑的幸福与希望。一转眼连女儿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想想曾经年轻的我们,时光还真是奔流如水,一去不回啊。

 

    铁煜的日记

 

    晨会上老师讲了一堆,最后委婉地劝告我们初中生不准早恋,说话时目光一直盯着我。我在底下打征文的草稿,稿纸揉废了一团又一团,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下课时老师过来说要我和班长放学去找她谈谈,简直没有道理。第一她不可能看出来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第二我又没有真的答应班长的表白。我又是迷茫又是愤怒,不知所措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怕老师会发现,我也没去找班长商量,想着反正我俩又没什么,坦坦荡荡的什么事说不清楚。

 

    可是放学的时候他提前收拾好了书包,刚打了铃就若无其事地和朋友们出去了。在路过倚在门口等他的我时,竟垂着眼睛没有看我一眼。

 

    留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五个老师的质问。

 

    出来时同桌在等我,挽住我胳膊焦急地问:“怎么样呀?”

    我勉强笑了下,说:“没事。”

 

    她好像立刻就懂了,眼圈一红,又生气又难过,冲着我嚷嚷:“没事是什么回答呀!这种人,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他!”

 

    我累得没力气和她吵,摆了摆手,拐上了回家的路。

 

    实在是不想回家,我慢吞吞地往回走。回家路上遇到了外公和外婆,外公手里拎着一条鱼,大概是没买着新鲜的,他看着有点不开心,甚至有点小小的委屈。外婆看到街对面的我,招呼了一声,我本来想埋头就走,被叫得也只能站住了。

 

    “小煜怎么啦?……开心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呢,不懂承担也是正常的。”

 

    有时候外公真是敏锐得可怕。外公说完这句话,外婆立刻就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我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解释也不用掩饰了,索性苦笑了一下:“嗯。”

 

    “小煜,我同你讲啊,”外婆上来揽住我肩膀,我们俩走在前边,外公就被一个人落在了后边,我挣扎了一下想回头看看,外婆柔声道:“不用管——我同你讲,真正靠得住的男孩子,不会在中考前这么紧张的时候跟你说喜欢的,所以没在一起反倒是好事儿,信我。”

 

    “你和外公吵架了?”我问。

 

    外婆抿着嘴特严肃地看着我,于是我把下一句“是因为没买到新鲜的鱼还是因为出来晚了街角那家卖糖人的收摊了”憋了回去,低下头默默走路。

 

    “乖。”外婆轻轻摸了一下我冻得冰凉的脸,随即解下围巾为我系好。火红的围巾层层堆叠上来,毛绒绒的还带着体温的织物,触感极为柔软,让我差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外婆替我拉了拉围巾又把大衣上的帽子拽上来,我被裹得几乎只剩一双眼睛,拉着她的手跌跌撞撞往家走。到了家门口,我把围巾摘下来还给她,就听见外公低声问了一句:“生气了?”

 

    外婆绷了一路的表情顿时化作春风,软软地说:“怎么会呀——小煜?扎着眼睛了?”

 

    我捂着眼睛摇摇头,单手把围巾递给她:“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有点疼……”

 

    关了门,妈妈像平常一样招呼我快脱衣服洗手吃饭,我站在门口没动,问:“你去找我们老师了?”

 

    “我还没来得及呢。”妈妈回答,“你们老师又不是脑子有问题,我都看得出来,她当然也看得出来呀。”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呢!都是你们胡思乱想!”她的语气太平淡了,我心里顿时一股火窜上来,忍不住大声嚷嚷,声音都带了哭腔。“我喜欢他又没有答应他,只是喜欢也不行吗?”

 

    妈妈没回答,把手里的菜放到餐桌上,然后过来拉我:“进来。”

 

    我站在门口不动。妈妈说:“进来,穿这么多我看着就热——去脱了衣服洗洗脸,有话好好说。”

 

    “我就想和他在一起不行吗?你和爸爸结婚时才比我大几岁,外公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刚刚认识几天?为什么我喜欢一个男孩子就不行?”

 

    “行啊。我们没人说不行。”妈妈轻声说,“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他什么都没说。

    我一时竟然语塞。

 

    “别总觉得长辈的故事好听,你不知道我们都是怎么走过来的。我跟你说的那些,十分之一都不到呢。没经历过磨难的爱情不叫爱情,你喜欢他当然行,但你俩这点事都经不住,你再喜欢他也是白搭。”

 

    妈妈的目光很安静,安静得似乎还带着些凛冽。

    她说:“小煜,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懂得那么多。”

 

    徐和意的日记

 

    小孩子似乎总有一种毛病,他们以为苦尽过后一定是甘来,故事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不会面对折磨和考验,再也不会有反复,再也不会有续集。所以他们会觉得,爱情夭折不是因为两个人不合适,而是因为有人阻止了他们在一起。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从来就不是这样,他们会怎么想?

 

    昨天我和小煜说了很多,最后我说,你不死心的话,明天去找他问问吧,无论如何我都不拦着你。

 

    她哭完了,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目光空空地落在墙面,说:不用了,我再不要他就是了。

 

    那一刻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累,又奇异地放松。这个孩子,她身上有着徐家人几乎浸润进骨子里的温润剔透,也有着铁家宁折不弯的刚烈和执着。我从她身上看出了太多人的影子,时代变了,那些随波逐流的无奈、刻骨铭心的屈辱她都不会再经历,可是有些精神,却依旧烙在血脉里,传承不息。

 

    我的女儿,她出生在那最艰难的十年间。

 

    那时候我刚刚结婚,本来已经在外面找了房子,结果又被迫搬回了父母家。我们不再住同福里,搬到了一所对这样一个家庭,显得很是逼仄的房子里——我与怀铮,刚刚一岁的小煜,还有哥哥和嫂子,以及我还在上幼儿园的小侄子,徐泽。

 

    两个孩子都还不知世事,闹得很,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本身就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再加上单位那么多事情,再坚强的人也支撑不住。那一阵子我天天提心吊胆,虽说靠着爸爸尽力周旋,次次都是有惊无险,但山雨欲来的阴霾时时刻刻都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一天晚上爸爸迟迟不归,怀铮也是。我哄睡了小煜,心绪不宁,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被冻醒时窗外天色漆黑得望不见底,外屋隐约有声音,我随手披了件怀铮的衣服,打开门。

 

    妈妈坐在椅子上,那把椅子没有坐垫,光泽冰冷棱角锋利,显得她单薄极了。爸爸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手扶着墙,一直一直沉默着。

 

    她在哭。

 

    自我记事以来,我从没见妈妈哭过。

 

    曾经的大家小姐在西北凛冽的风沙中少了娇气多了刚强,风华气度全在永远笔直的脊背和永远微笑的唇角里,几十年的颠沛流离我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所以看到的那一刻我一下就怕了,茫然地僵在门边,手脚冰凉,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而我的父母,这两位身经百战的机警的战士,没有一个人发现。

 

    妈妈哽咽着问:“怎么会这样呢?”

    爸爸的手握成了拳头。他又沉默了很久,看着妈妈的眼神,倦怠得近似无力。

 

    大概他什么都无法做。我的父亲空怀有一身绝技,但面对着被蒙蔽的同胞,而不是丧心病狂的敌人,他也只能空落落地攥起了拳,看着我的母亲流泪。

 

    妈妈有些激动地说:“我们过的这一辈子,做的那么多工作,是为了看这么个结果吗?我们活到现在,那么些人没有活到现在,你的父母,我的父母……是为了这样吗?”

 

    一片静寂。我能听到妈妈轻轻的抽噎,还有小煜在床上安然的呼吸声。我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半夜那熟悉的叫卖馄饨的声音,自从搬到这个新家,夜晚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冷冰冰的。

 

    大概他们难过的从来就不是这好像没完没了的苦难,而是从漆黑长夜里充满欣喜地挣扎出来,亲手点燃那颗火种,却发现它照亮的新世界,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个样子。

 

    爸爸终于动了一下,伸手把妈妈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说:“椅子上凉。”

 

    “徐天。”妈妈低低地叫他的名字,而后不堪重负似地闭上了眼睛。“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会永远是这样。只是走了岔路而已,都会好起来的。”爸爸抚着她的长发,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笃定,几乎带着某种魔力。他说:“你别想了,什么都交给我。信我,好吗?”

 

    妈妈抱住他,哽咽着将脸埋在他的肩上,说:“你以前……就是这样讲的。”

 

    “然后我没有骗你,对伐?”爸爸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些沧桑和倦怠全化在从容的微笑里,散发出一种如玉般坚韧柔和的光泽。他说:“我眼光很好的呀,我选定的未来,纵然暂时事与愿违,总不会错。”

 

    “有我在呢,这个家,倒不了的。”

 

    我泪眼模糊,悄悄地关上了门。看着床上恬静入睡的我的孩子,觉得心里有一根紧绷的弦,悄然松了下来。

 

    现在再想那段年月,好像也没有记忆中那样不堪回首。无能为力的悲壮凄惶里裹着奋力抗争的乐观激昂,绝望里偏偏透着光,我的父母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有着如山如海般,澎湃而沉静的力量。

 

    铁煜的日记

 

    上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班主任来敲门叫我出去,说家里人叫我去趟医院。我听到这话吓得三魂七魄没了一半,忙问怎么了,她又说不清楚。我回班抓起大衣就是一顿狂奔,在医院门口没刹住脚,正正撞进哥哥怀里。

 

    我娇弱的哥哥被撞得连退三步,后背撞到墙上疼得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倒是还记得紧紧抱住我没让我一头扎到地上去。他痛苦地说:“大小姐求你小心点,要出人命了好伐——多大事,你别吓成那样,再吓坏了要抢救的就是三个人了呀。”

 

    “……第三个是谁?”

 

    “我呀。”他一个劲儿揉肩膀,同时拽起我的大衣连书包带就朝着医院里飞奔。等候区里一大家子人都在,爸爸妈妈,舅舅舅妈,爷爷奶奶,大伯和伯母……妈妈低着头靠在椅背上,看到我俩以后疲惫地问爸爸:“你把孩子叫来做什么?”

 

    “照顾你。”爸爸说。他神色严肃,看着妈妈的目光几乎是忧心的。我用力把哥哥的手指掰开,想着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徐泽这家伙绝对是打击报复谋杀亲妹,我要被他勒死了——我喘了会儿气,问:“外公呢?”

 

    “抢救呢。”爸爸说。

 

    我愣了。

 

    哥哥默不作声地替我卸下书包,扔到舅妈旁边的座位上,自己也坐下去。我怔怔任他动作,又问了一遍:“外公——?”

 

    没人回答。妈妈没有看我,她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我落在虚空。我从未见过妈妈这样憔悴疲惫,好像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被抽空了,没有了支柱,她连站起来都觉得勉强。

 

    “外公怎么了?——外婆呢?”

    妈妈疾言厉色地打断了我:“你别吵!”

 

    我被她吓住,又着急又觉得委屈。大伯起身埋怨了一句“你跟孩子发什么火啊”,连拉带哄地推着我后背把我推到爸爸旁边,又说:“你别急,徐叔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这点事算什么?”

 

    “怀钊哥——”妈妈唤了一声,突然住口了。她把脸埋到手心里,身子渐渐颤抖得停不住,有细微的抽泣从指缝里漏出来。爸爸啧了一声,连忙半跪下去拍她后背,舅舅说着“哎呀这是怎么了”,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舅妈拍了他一下,这才恍悟,匆忙翻起了纸巾。

 

    妈妈哽咽着,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只是轻声说:“我害怕。”

 

    爸爸抱住她低声安慰。我站在墙角看着一屋子大人忙忙乱乱,连委屈带惊惶,觉得自己也快哭了。哥哥拍了我一下,说走吧妹妹,带你买点东西吃去,别在这待着了。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摇摇头,在墙边蹲了下去。

 

    哥哥摸了一把我的头发,开始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抚摸,随即就动手把它揉成了一团毛线。我抹着眼泪,烦躁地往旁边蹭了蹭,把他的手甩开。

 

    外婆就在这时慢慢走进来。一屋子人都安静了,我也泪眼朦胧地站起来看着她。她环视了一圈,在我肩膀上轻拍了一下。然后她找了靠窗的座位,把大衣仔仔细细铺好,坐下。

 

    我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问:“外婆,外公怎么了?”

 

    “没事儿。别害怕,小姑娘。”外婆柔声说。

 

    “外婆你……别担心。”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呀。”外婆软软地回答,“我不是第一次等他了。”

 

    别人都没什么反应,爸爸蹲在妈妈面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哥哥面前铺开了一堆我看不懂的病历,正和舅舅低声交谈。而爷爷听了这句话,突然站起大踏步走过来,说:“嫂子——”

 

    那一声呼唤里好像藏着无数热烈的情感,可是外婆仰脸看了他一眼,于是那些暗藏的汹涌波涛都被轻飘飘地压了下来。外婆说:“没事,每次我都等到了。——他说过要我等的,就一定会回来。徐天这个人呀,说过的话,就没有不算过。你是知道的,对伐?”

 

    爷爷眼圈好像都有点红了,他重重点头,说:“我知道的。天哥从来都说话算话,我信他!”

 

    外婆微笑了,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神色恬淡。外公现在大概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而她丝毫不显得焦灼,用一种温柔又强硬的姿态,把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徐和意的日记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他时常会咳嗽,尤其是冬天;他的胃不好,不能吃凉的硬的东西;他有时会头疼,严重一点的话会脸色苍白,半天缓不过来。他身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有些是我看着妈妈为他缝合包扎,更多的是陈年的旧伤,颜色浅淡,形状狰狞,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他是从怎样的境遇里过来,才承受了那么多。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惊人强悍又异常虚弱。

 

    那些来源神秘的年轻时受的内伤,跟了他一辈子,终于在晚年,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上爆发了出来。我的父亲,前一天还笑容温和地在洒满阳光的躺椅上看报纸,今天已经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他倒下的那一刻,我完全慌了。

 

    我原以为爸爸和妈妈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平平静静,白头偕老。为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了好日子,反而又起了这样的波折?

 

    那一夜无人入眠。我说服了铁叔他们回去,把小煜安排到怀钊哥家里暂住,怀铮和哥哥留在医院,陪我守着生死未卜的爸爸。我一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医院的白墙,怀铮脱下他的大衣披在我身上,把我揽在怀里。

 

    我的父亲与我只有一墙之隔,而我很有可能,此生再也看不见他。

 

    “徐叔叔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英雄。”怀铮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我是听着徐叔叔和田阿姨的故事长大的。我小时候爸爸每次喝了酒,总会念叨着他的天哥,说着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醉话,最后用一句‘我等他回来’收尾。他等一封平安信,等了将近十年。”

 

    哥哥笑:“情况特殊,不好送信回来的,怕牵连你们。”

 

    “爸爸也这么说的,他说,天哥和嫂子肯定是去做秘密工作了,天哥那么厉害,哪有逃不出去的道理?!”怀铮学着铁叔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把我也逗笑了。他又说:“爸爸那个脾气,要不是胳膊有伤,肯定也参军去了。哪能在家老老实实地一待就是十年?”

 

    “说起来,铁叔的胳膊是怎么伤的?”我问。铁叔有一只胳膊不能使力,柳姨总是习惯性地护着他。这些长辈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过问过,只是今夜实在烦闷,也就想起了这件事。

 

    “我猜是爸爸的伤心事吧,爸爸身手那么好,也不知是哪次失手,留下了这么重的伤。我没问过。——不过有一次嘴快提起来了,爸爸只说,伤得值。”

 

    “嗯?”哥哥很感兴趣地回身看我们。我一看就知道他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

 

    怀铮摇头笑笑:“更多的我就不知道啦,不过爸爸当时的表情我还记得,凝重愤懑还有几分感伤,更多的是快意,眉眼都跟着飞扬起来,他一拍桌子说,无论是为兄弟,还是为敌人,都值!妈妈倚在门边瞅着他,笑着喊了声好,还说:喜欢的就是你这样儿!”

 

    我笑,想象着那些我们这些晚辈谁都不曾亲历的历史,想着铁叔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一个气魄豪迈顶天立地的人啊。

 

    我还记得刚刚搬回同福里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太识字,爸爸教我一笔一划地写怀钊哥和怀铮的名字。我不解地问:铁叔是想怀念谁呢?爸爸把我抱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说:“我想大概不是怀念谁吧。你铁叔叔家世代英雄,我想,他只是希望孩子记得铁家几代巡捕那见义勇为的铮铮气概。”

 

    我又问他:那我和哥哥呢?

 

    他展眉一笑,眼神温柔得像是水面倒映了星光。

 

    他说:“徐和晖,徐和意……和意,我和你妈妈希望你们这代人,希望在我们以后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够一生平平安安,和顺美满。”

 

    ——平平安安,和顺美满。

 

    好不容易熬到了云开月明的那一天,期盼了一辈子的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他却没有来得及多看几眼。

 

    我低下头,心里止不住的酸楚和惧怕又涌上来。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已经是中年人了,已经是一个十四五岁孩子的母亲,居然还这么怕事。

 

    哥哥大踏步走过来,挥手赶开怀铮。我不用看也知道怀铮肯定对他怒目而视,这俩从小斗到大的男人,没准出了医院还想着精力旺盛地打一架。我又是难过又是好笑,也禁不住无奈了。

 

    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异常郑重地说:“和意,相信哥哥,也相信爸爸妈妈。爸爸能挺过来的,我们一家人,一个都不会散。”

 

    铁煜的日记:

 

    三天了,我每天放学就直接去医院,妈妈则是根本没有离开过,她看着一天比一天没精神,不过镇定了许多,再没有第一天那样惊慌了。外公还是没醒,全家的气氛都很沉郁,因为知道拖的时间越长,他醒过来的希望就越小。

 

    不过大概有个唯一的好消息,今天医生终于允许我们探视了。

 

    外公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我第一次发现他那么瘦,无知无觉地沉沉睡在病床上,头发花白,竟真的像个无力的老人了。他一直是清瘦的,但气质高雅,温润平和,永远那么从容的样子,给了我一种错觉:他好像永远不会被时光打败。

 

    但人怎么可能战胜时间和病痛呢,他终于还是躺在床上了。他在妈妈的回忆中一生未逢一败,可这次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外公……”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手背上插着输液针,手背冰凉,骨节嶙峋。我心酸得差点掉下泪来:“外公你醒醒呀!”

 

    没有人理我,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微微笑着看我一眼,说:小姑娘怎么了?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推测出我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学习遇到了困难,接着慢声细语地安慰我,直到我破涕为笑。

 

    探视时间到了。妈妈拍拍我,说,再等等,不着急。我站起身来,一家人几乎都站在我身后,忧切地看着床上的外公。我忍住哽咽,问:外公会醒的吧?

 

    “说不好。”护士有些为难地回答。

 

    “那就是会!”大伯斩钉截铁地说。几位老人都不在,他就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大概是因为对兄长习惯性的信赖,我看见爸爸竟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安心的表情,尽管他知道这句保证根本没有医学知识的支撑。

 

    大伯拉过我,说:“先回去吧,等在这也没用。你外公不会有事的,毕竟——”

 

    他看了爸爸妈妈一眼,又笃定地说:“毕竟,我们这些晚辈可都是听着他的传奇故事长大的。他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啊,比这么一次小病凶险多了。”

 

    我勉强点点头,定了定心神。

 

    快到期末了,而我完全无心复习,在学校也收不回心来。成绩暂时还没往下掉,可也是摇摇欲坠,和伙伴们说话的时候也是动不动就走神。答应过的征文完全忘到了脑后,班长数次担忧地看着我,一天终于忍不住拦住我,期期艾艾地问:“那个,你还好伐?”

 

    我正急着去医院,不耐烦地极了,就想挥手赶开他。但是看着他的眼神,又忍不住想:要是我现在躺在病房里,他会怎么样?

 

    会像外婆一样,安安心心地等着我回来吗?

 

    一个连这么点事情都不敢跟我一起面对的男生……我当时怎么会以为,我和他能够过一辈子呢。

 

    我吸了口气,说没事,又说谢谢。接着不再理他,绕过他匆匆赶往医院。

 

    这次几位老人都在。爷爷是第一次来看外公,他看到躺在床上的外公,惊异又心疼再加不敢置信,好像当时就快难过的哭出来了。他叫了一声:“天哥?”

 

    “人没醒呢。”奶奶提醒他,叫也没用。爷爷置若罔闻,他走到床边,又说:“天哥?我过来了,你看我一眼好伐?”

 

    外公毫无反应。

 

    “我从来都不相信你有做不到的事。你得起来啊,嫂子和孩子们还等着呢。”爷爷恳切地说

 

    “别叫了。他要是不想起呢,就让他再睡会儿。”外婆说,她的眉眼依旧柔和,数天的等待没有磨掉她身上哪怕一点儿从容淡静。“这些年也是累坏啦,连我叫他都不愿意起来……”

 

    我的心沉甸甸坠下去。我不知道外公还要睡多久。都这么多天了,他是不打算起来了吗?

 

    他真的舍得丢下爱人,丢下亲人,自顾自地去休息吗?外公从来都不是那么自私的人啊?

 

    探视时间已经没有了限制,那天晚上外婆执意守着她,任妈妈怎么劝说也不走。我想外婆年纪大了也是有些固执了,像小孩儿一样,谁都劝不动。

 

    “你就先回去好伐,真醒了我来叫你的,那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熬夜经不起的。又不是在这等着,就能把他等醒。”天亮时妈妈疲惫地说。她困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外婆却依然精神奕奕,执着得很。

 

    外婆固执地摇摇头,表情有点凝重了。她坐到床边,握住外公的手,说:“徐天,你再不起来,我可是要生气了呀。”

 

    即使是真生气了,外婆的声音也永远是软软的嗔怪,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舅舅他们过来换妈妈的班,一时俱是无言,只好站在门口等着。

 

    而后外公动了一下。

 

    我本已经走到门边,那一瞬间就僵住了,下意识地喊:“外公!”

    “别吵别吵!”妈妈捂了一下我的嘴,奔到门口惶急地喊:“医生!医生呢?”

 

    门口慌成一团。外婆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握着外公的手,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庞。

 

    外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医生站在输液架旁边记录数据,他试图抬抬手臂,最后因没有力气而作罢。我想要扑回外公床边,被妈妈拎走了。医生说:“醒了就好,看看脑子有没有损伤?你问他几个问题?”

 

    “还记得我是谁吗?”外婆问。

    一时间屋里屋外一片静寂,我连呼吸都屏住了。

 

    外婆等了一会儿,偏了偏头,说:“那好吧——你向我求婚的那一天,说的是什么呀?”

 

    外公沉默着,静静看着她。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他说:“如果,我要是愿意的话……”

 

    他的声音低哑而温柔,因为太过虚弱而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外婆接过他的话头:“你愿意娶我吗?”

    外公深深地看着她。

 

    然后他轻声说:“愿意的呀。”

 

    外婆笑起来,她弯了弯腰,把脸颊靠在他的手臂上。外公一直看着她,很安静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外公外婆依偎在一起,淡淡的阳光打在他们两个身上,空气里浮动着晨曦静谧的气息。楼下有早起锻炼的病人们模模糊糊的交谈声,楼道里传来护士查房的絮絮低语,世界在新一天的朝阳中渐渐复苏了。每一天都是新生——

 

    我怔怔看着,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徐和意的日记

 

    花谢花开,又是一年春。

 

    爸爸的身体基本已经好全了,只是还是虚弱,走不了太远的路。今天我和妈妈用轮椅推着他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注意休息,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检查要持续很长时间,早上不能吃饭,等验过血了,我去为他买早餐。等回来时我在街对面等红灯,我的父母就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在桃花纷落如雨的树下伫立。坐在轮椅上的爸爸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妈妈弯腰听他说话,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隔着一条窄窄的街,我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我想起爸爸醒来那天,小煜在我的身边,泪眼模糊地对我说:“妈妈,我也想像外公外婆这样的过一辈子。”

 

    我的女儿,你不会知道这是怎样的福气——生在最坏的年代,遇见最好的人,哭过笑过流泪过彷徨过,当一切波澜壮阔的传奇都尘埃落地,化为史册上轻飘飘的一页,还能有幸和身边人站在一起,微笑着,共看那新开的桃花。

 

    但你是可以的,毕竟这个从血火中重获新生的国家已经足够强大,你不必再经历先辈们曾经历的阴差阳错和苦痛挣扎。或许命中注定的爱人正在远方等你,等你一步一步,安安稳稳地走到那不远的未来去。

 

    祝福你,我亲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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