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深处🍃

是个叶粉。
“就像太阳底下的柠檬糖。”

【方高】大地春如海

让我疯狂地推一推这篇文。如果不是有《相逢》和《酒尽归何处》,这就是我在圈里最喜欢的一篇文。

认识七老师太好了。我真心实意地叫她一声老师。
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七巨咚:

再次恭喜《无衣》完售,很荣幸参本。


听说这也能算是更新,于是赶紧在下班前把无衣收录的这篇发上来。打的是方高tag,但这篇其实是无差。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希望大家一切都好、更高或变好!






大地春如海


文/七巨咚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


——熊亨瀚《客中过上元节》


 


 


那年昆明没下雪。


癸巳替壬辰,年关过去不多久,气温已直逼二十六度,即便春城也实属罕见。


一说四季如春,总令人误解成四季皆春。但昆明是深谙中庸之道的城,连同天气亦然,绝无可能全年都是水溶溶柳浓浓的三月天。她是中正平和寻寻常常,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不至于极热或极冷,因而节气含糊、少有腊月风雪罢了。


除此以外,一概无异——花也会残败,草也会枯朽,来了的人也会走。


暖冬过到头,草长莺飞前先是孟春晴阳,院儿里梧桐尚且光秃秃的枝条根本招架不住,树荫形同虚设。我被太阳晃地发晕,眼皮又酸又胀,一眨巴就要掉眼泪。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此时此刻,镜头理应跃过树桠对准灿阳,稍后缓缓摇下,捕捉住我目光所及处的那束背影。


脚本上应当对这个镜头书有脚注——方新武将要离开昆明。


我认识方新武的时间实在太短,以至于如今我似乎还是对他一无所知。我只能选择相信自己耳闻或眼见的故事,关于他的不辨虚实的种种,剥离夸大与煽情与饱受指谪的陈词滥调,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没有变过。


这个镜头没有什么波澜壮阔,它包含且仅仅包含一束背影。


这个镜头可以作为一个开头,一个结尾,或一个续集的预告。


你还会回来吗?如果有回放或倒叙,便能听见我此前问他。


当然会。


我想是我问的不够清楚,所以他才答的不够郑重。但没有任何一种询问死亡的方式足够得体,好比没人会去询问癌症病人还能活多久。于是,我只好再次委婉提出:你要去的这个任务——危不危险?


他摇头,仍然很不郑重。


你们这代人,电影看太多,脑袋里都不知道装了多少稀奇古怪。他说,又不是每天都得胸口挡子弹。


但你要真想我,我也没辙,肯定不能告诉你去哪儿,甭问!


他总是要扮得老气横秋,他再次蓄起胡子,并故作威严冲我竖起三根手指,说,走之前我得给你提三点要求啊。


第一点,你爸忙,照顾好你妈。


您管得还真宽。


警察的生活是一首亲情的歌,听过没?别打岔!第二点啊,多陪老高玩儿,别让他天天跟狗混,混的人气儿都没了。


你这话得说给老高听,当场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回家歇着吧。


去去去,好好跟你爸学学,做个老实人。


还有一点呐您倒是说?


他琢磨了很久,期间摸出一颗烟,却浑身找不见火。他瞥我一眼,我狠命摇了摇头。


你可别他妈装了,浑身味儿,早知道你小子偷着抽,赶紧借个火。他下巴一勾,我赶紧掏出打火机。似乎因深受老高熏陶,如今方新武对“他妈的”这三个字的运用已相当娴熟,插入位置精确、抑扬顿挫舒畅。


您酝酿好了么哥?


他琢磨这么久,最后对我说,还是别当警察了。


五岁到十岁,我的理想是当警察。


十岁到十五岁,我没别的理想,但坚决不要当警察。


当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做出如上要求,我本该保有此种坚决,欣然同意,但没有。我年纪轻轻,一句轻戏誓言无伤大雅,但不是。那个瞬间我感到心脏扑腾,绝非青春期轻快的悸动,它似是裹住千斤亦要奋力前挣。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


方新武说,因为我是警察,我希望你别当警察。


 


这四个字,在过去的三个多月中,我曾听过无数次。


方新武总是强调他是警察。


 


初次听见这句话,是他搬来两周后。他表情庄重至极,似乎全然忘记他在过去两周曾同我说:他是导游、医生、司机以及二道贩子。


啥是二道贩子?我虚心求教,他笑却不言。


想来是他也不明白。他念二道贩子的语气就像我念课文中的负篋曳屣,虽然合上书本就忘记意思,但架不住语文老师总是在眼前念叨。她道负篋曳屣必考,一空两分,一分四万,我只得为八万块竭尽全力。


他自然是有益友良师的,曾在他卧底时期忧心忡忡耳提面命,道,小同志,你这个卧底身份啊,说不好听点儿就是二道贩子。倒买倒卖投机倒把,当心回国制裁了你。


方新武在加密频道里呵呵。


非法交易收入充公,合法营生赚钱自留,他倒出来的个人存款不止八万,因而财有余力在肯德基麦当劳之流胜行时带我超前体验汉堡王星巴克,并以此成功买断我搜肠刮肚攒出来的高刚话本。


此是后话。


彼时于我,方新武不似前述任一。他不似导游能言、不似医生傲然、不似司机圆滑,他怎样都是又怎样都不是,是矛盾综合体。我老爸说因为他是最好的演员,不看脸是实力派,看脸是实力派兼偶像派,他演过最好一出戏,倘若公开播映,会让他名垂千古。


方新武跟我们这帮毛小子混迹时很似同龄人,精于篮球和风声桌游卡牌,最善使用老鬼老枪;不跟我们混迹时却像楼下张大爷,天儿一亮就端着小马扎到院子门口,左手饵块右手保温杯,保温杯里或是豆浆或是红枣薏米茶。吃喝完毕一定要抽一颗烟,边吞云吐雾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外出上班上学。


此时他的眼睛既鲜亮活泛又波澜不惊,十八和八十塞进同一具躯壳。后来明白,他确实看遍了普世的种种奸恶,但市井平凡仍是多年前放置的梦想。


方新武在院子门口瞧见我,一定会敬礼,仿佛觉得可佐证他的警察身份,此外他还坚持每天问我,警察诶,我是不是很牛逼?


不,我暗自腹诽,暂论警察系统,你绝对算不上牛逼。


毕竟我们家上数几代均是国之重材,新中国成立前当兵,新中国成立后当警察,最不济的我太爷爷,也是某城保安团团长。


我爸姓郁,四十岁前做片儿警时是郁毓的郁,四十岁后管禁毒后是郁闷的郁。最近一个荣誉是感动中国二〇一二年度人物。


我三岁朝我爸大盖帽里滋尿,五岁拥有手枪弹壳收藏若干,十四岁看见我爸浑身绷带在医院里就大吼枪毙犯罪分子。警察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如一蔬一饭,警察是我爸爸我爷爷,是隔壁离婚没多久的高叔叔。


打心眼儿里觉得警察牛逼要追溯到我的五至十岁,那时我的理想是子承父业,接过老爸满胸膛的荣誉勋章;后来明白,警察意味着在我身高超过我妈之前,她必须亲自爬高换灯管——灯管一年坏三回,从来不赶在我爸在家时。


正是,无所不能又百无一用。


 


方新武是住过这个院子的第七个警察。


第一个是我爸,搬进来没两天就包揽了院儿里的修水管、救猫狗、高空索降取钥匙之类登高爬低的工作。充分践行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口号,还荣获了盘龙区十佳优秀青年。


第二个是老高,他是最让我爸头疼的手下。老高姓高名刚,对生人吃软不吃硬,对熟人软硬都不吃,滑不溜手,宁折不弯,是个油茬儿。当面我爸让我管他叫高叔叔,背地我爸骂他高老驴、高老表,并教导我要和流氓势力划清界限。


此外另有四位哥哥叔叔,单身汉或拖家带口,均和老高一起集中住二栋。


老高扬言警务军队化,每天六点必起床,起床必晨跑,晨跑必放歌。集合的最后一名扛录音机,全院儿五警齐聚,老伙子小伙子沿着百米小道折返五公里,好不壮观。跑一季听完长征组、再一季听完样板戏,后来老高一拍大腿说咱干脆听单田芳吧,三百六十回的水浒传能顶好几年。


听说单老一开脏口老高就下令一个小冲刺,众人苦不堪言。我爸作为领导自然免受折腾,后见晨跑队伍日渐贫瘠才勉强加入。一百八十回时剩四人,二百七十回时剩三人,脏口一出老高竟然率先叫停,他摆摆手说不行了冲不动、腿真他妈疼。


我曾经被告知脱离晨跑大部队的那两位搬走了。


他们和我爸、和老高感情一定好深,两回悄无声息的搬家后,我爸和老高总会坐在院里的梧桐下。那棵梧桐秋天掉落叶、春天掉毛毛虫,下置石桌覆盖着黏腻肮脏的树胶,他们俩对坐喝酒,先用酒盅,再用搪瓷缸,最后对着塑料瓶吹,吹得浑身都是乙醇,打个嗝搓搓手就能点火。


喝到这份儿上了他俩就会抱头痛哭。


起先并不理解他们在哭什么。原来住我们院儿的王小胖不久前也搬了家,盘龙搬到五华,公交车五路不过四站,我还可以时时见到王小胖在学校里抖着浑身愉快的软肉。搬家而已,何如生离死别?


花了我几个寒暑假才搞清楚,所谓的搬家不是搬家,类似电视里长辈对孩子说,你奶奶去了一个很远很好的地方。


我妈不赞成我爸太早揭露真相,但我爸说,孩子应当知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他给我看当天春城晚报上一张人像,活生生的面孔变成油墨黑白很难分辨,经提点才想起他诚然隶属高刚的晨跑小分队。他年纪不大,总是犯懒,因此常负责扛录音机,事后他总说:单老评书,振聋发聩,真聋。


他牺牲了。我爸告诉我,他指着的报上画像,看起来极似语文课本的狼牙山五壮士插图。课文里的班长马宝玉高喊,同志们,我们的任务胜利完成了,然后众人相继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我对牺牲与死亡少有概念,一切相关皆来自于看过的书本与影视,其中描绘的死亡未必浅薄也未必宽仁,但绝没有适时所知的撼然。震颤来自于“搬家”这般平铺直叙的寻常字眼,不是五路公交四站必达的王小胖新家,是遥远且不美好的崖底,有去而无回。自此老高再去晨跑,只得自己扛录音机。


录音机太沉,没过多久老高就给自己购置了一个最新款MP3,别说三百六十回单田芳,三百六十回郭德纲也够装。


搬走了两位,搬来了方新武。他是这院子来过的第七个警察,被打发去和高刚同住。


如前所述,高刚是最让我爸头疼的手下。但对于有个警察老爹的我来说,这也意味着我和高刚是统一战线。高刚和我,年纪不同、立场不一,但目的都是从我爸的铁腕统治中上下求索。


我和高刚革命友情深厚到,我爸不在旁时,我可以喊他老高,他可以喊我喂。


我爱老高,但我爸说兔崽子甭跟着他瞎混。


千年前的国子监里,夫子让以《吾敬者》为题阐发赞颂,千年后的各个初中,语文老师让写《我最敬佩的人》。小学六年级前这类作文我一直以我爸为题材,初一开始我写老高,原因无旁,能治住我最敬佩之人的人,我当然最敬佩他。


听说老高是刑警特警浓缩二合一,主司缉毒,业务能力特强。接到任务前是倔驴,任务到手后是疯驴,一撒出去就管不住,频频破案、频频添乱。


我爸说:不怕办案遇流氓,就怕流氓当警察。


是先期事事令行禁止无果,我爸才转变策略,大方向上盯死,具体实施老高自行安排,合理程度的越界行为不入册,集体装聋作哑。至于对其流氓行径的打击报复,一般从于细处,诸如需要领导签字审批的报销单请假条一类,我爸总是拖延使绊,充分享受精神胜利。


多年前有算命先生为我爸卜过一卦,道,郁姓五行属水,从中吉。而立年后易得人助,善用人可平步青云,拙用人则劳力覆舟。


我爸当时说,我是党员干部,不搞算命相面测风水。


后来他很后悔,他本该在内心抵制先生的封建意识和唯心主义世界观,同时选择用五毛钞票换一道化解之法,如此一来,几十年后他大约就无需以精神胜利对抗老高的调皮捣蛋。


好在世间生发相制,总是一物降一物,流氓克流氓。


一旦认定不成方圆应由五马六猴对付,我爸当即决定安排方新武入主高宅。


放寒假前跟我妈上单位找我爸,恰好目睹此场战役最后一轮艰苦卓绝的攻坚,冲锋号是老高拍案而起严正抗议。


老高问:过去人人都分房,凭什么轮他就得挤?


我爸说:房价没有可比性,五年涨幅百分之二百三,如今刚换领导班子,哪个部门不是勒紧裤腰带?租不起!


老高问:丫不能花自己钱租?我要揭发小金库。


我爸说:人就乐意跟你住啊我有什么办法。钱是人家的,你要人家出钱,自个儿上人家裤裆里掏。


老高暴起:你说裤裆什么意思?


我爸执搪瓷缸,慢悠悠撇着茶沫,吹气搅动水波迸出的咕噜声是反击得胜的号角。


我说裤裆了吗?我没,我说的裤兜儿,你急个什么劲儿?


老高败北而后吐脏,我爸赶紧堵住我耳朵,说,孩子还在这儿呢!


未尝没听过我爸更气急败坏的叱责,着急起来可在嘴上占高家上下五千年的便宜,正因如此,而今愈扬眉吐气,愉快地拍抚着老高肩膀道,好,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是众仙回位是九九归一,是剑找到剑鞘、狗带上脖套。我爸兴奋如月下老儿,额顶泛光比姻缘线还红,我爸一乐呵,又对老高说,我再给你多放五天假,你们哥俩怎么的也得好好聚聚!


聚什么啊又不是没见过,老高一脸的不愿意。


是么高队,这一整年还哪时候见过啊——这是除我、我爸、老高外的第四个声音,来自我身后那位不知何时到来的哥们儿。他个头奇高,少说一米八几,穿短袖的火奴鲁鲁花衬衫,毫无意外被冻得哆嗦。他一溜烟儿蹿进办公室,不由分说就要剥老高的常服外套。


真他妈的冷啊,他说,我爸又来堵我耳朵。


句中有三个字被他念得极其别扭,同老高很不一样。老高骂人如唱戏,字正腔圆、响遏行云,捎带将他透彻的京片子自北传至南,加强了国骂之精粹的沟通交流。


他就是方新武,随后搬进老高家。


一只箱子是他全部的行李,他不像乔迁新居倒像临时差旅,如今回家里,可弃置的所有均留在远乡。


你从哪儿搬过来的啊?我见他终日闲闲,俯在矮墙逗弄一只百无聊赖的猫,便忍不住要好奇一番。


泰国,他说,由此揭开飚戏的序章。


——不瞒你,我过去几年在泰国带团当导游。


——其实也不能算导游,主要负责开大巴,业务范围里地陪占一小半。


——偶尔也兼职医生,处理外伤我确实很有一套。


两周换掉三套说辞,我开始感到自己的用途与那百无聊赖的猫无异。方新武见我就眼露精光,必须要同我交换生平往事。


他似幻非真的过往是惊心动魄的传奇,即便是杜撰也绝顶好听,相较而言我却只搜刮得出件件平庸,以至于后来无话可说,又把老高曾讲述的故事倾囊转述。所谓的老高话本。


现在想来我真是劳苦功高。


他就是这样经由我,听到高刚尚不认识他的漫长岁月里经历的种种。此前他无从得知,十年前的老高路见不平拔鞋上树,只为解救隔壁王婶儿家没满月的小猫。


喏就这棵,我告诉方新武,我爸说这树后来没长直都得怪老高,一百六七十斤往上一墩,怨不得白杨变歪脖。


一百六七十斤?看不出来啊。


嗨,现在瘦了呗,过去都管他叫刚黑胖。


十年前老高沉迷举铁,院儿里的半大孩子,包括我在内,均被他充当健身器材。王小胖属于重量级,贝贝属于轻量级,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属于中量级。老高用我们训练过推举、抓举和挺举,练得胸肌外翻手臂端着就放不下来,坠一链子走哪都被人当混混。


据传老高凭借那幅恶相打入敌内部,一举端掉贩毒窝点,生擒头目。


提审的时候老高还没来得及换警服,市里领导戳着监控问我爸,咋一个房间俩嫌疑人啊,负责的警官呢?


方新武狂笑不止。


我和他是拖两只马扎驻在院门边。以他身量,在马扎里只得蜷居,因此时不时需要活动。他于阳光下伸展着长手长腿,衣襟掀起,露出的肚皮上有狰狞的疤。这种疤在我妈被煤气灶烧伤的手指上曾见。


如此忘年交好,不日他便同我讲,他是警察。


他若初来就这样讲,我半分不要信他,因他那时蓬头垢面满脸油汗,被老高揪住过眉的刘海。


不是假的啊?老高叼支中南海,咬字含糊不清。


那干脆剃了吧,老高没心没肺将他额发呼噜一通,说到,我看你这样就不顺眼。


头发长点儿不挺帅的么?


甭跟我讨价还价啊,留发不留头,你自己选。


高队啊,大清可早都亡了!


少废话,老实儿坐下。


据我爸说,老高原来不守规矩被下放监狱口“交流学习”,最喜欢的活儿有二:


一是带犯人搞大合唱。严打时期看个毛片都得进局子,遍地窦娥撞上狱警不得志,于是集体滋事,面对视察领导大唱彝族民歌。唱的什么呢?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这二呢就是给犯人剃头。


楼道口,里外洞风,天气不多暖,浇到方新武脑袋上的热水不一会儿就凉透。


方新武缩着脖子问,非得跟风口这儿剪么?


老高说,规矩,过堂风能把煞气全吹走。


封建迷信。


瞎说,明明就是老祖宗的智慧。


一迎故人归家,二扫旧事出门,三愿新岁安平。三刀剃过,老高捻住方新武一根头发,久久松不开手,仿佛真是少年头上捡出了霜华。


别大惊小怪啊高队,我也不小了。


这一年,没见你怎么变,我反而是长了白头发。


哎,别!拔一根长十根。他探手去拔它下来,老高阻拦不及。


他细细看过了,是自发梢衰老到发根,毫无辩驳余地。


为追上你,我都得长这么急。再过些年要听你叫我哥了。


老高没接茬。


剃头过后的方新武已初具警察形象,况且他重复强调的眼神好生真诚。


我爸和老高和睦相处的时候有个固定娱乐项目,那就是拉我站在路当间儿,指着一个个路人告诉我,哪个是小偷,哪个是劫匪,哪个是色狼。


我爸问,知不知道我跟你高叔俩怎么看出来的?


我摇头。


首先皮肤得黑,老高插话道,皮肤黑的心白。


去去去别添乱啊你,我这儿正给我儿子提前培训呢。


行行行您赶紧的吧。


儿子我告诉你啊,你就看他眼睛。好人的眼睛,一看就是好人。


方新武就有这样一双一看就是好人的眼睛,他眨巴着眼,一把拖住老高。老高端着一盆尚未晾晒的衣裳,险些全盘倾倒。


干嘛呢你,不能好好说话非动手动脚的。


高队高队,他捅了捅老高,又指了指我,道:你快告诉小郁,我是干嘛的。


高刚两眼一骨碌,笑眯眯对我说,丫就一二道贩子,甭搭理他,不是什么好人。


噢,原来高刚即是他一词与一骂的益友良师。


 


有道是,妄言千遍亦似真,到了春节前夕,我对他的警察身份已经是深信不疑。


每逢要过年的这段时间,除门幅对联和福字剪纸外,凭空而生的还有我妈做媒人的决心。似乎许多已婚妇女到这把年纪都会开始热衷于替人牵线搭桥,行善积德。


她非得拉着我去同老高话家长里短,她说,高刚你也该买些年货了,家里没个女人照顾,都忘记准备了不是?


言外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妈他们学校多少大姑娘小寡妇,就惦记老高。四十的老爷们儿本来就是一枝花,何况老高爱岗敬业红又专,高仓健的声线,宋教仁的脸。


其中之一是贝贝的班主任田老师,就被老高骑着警用摩托去开家长会的那股虎劲儿迷得神魂颠倒,一门心思要嫁。田老师也曾教过我,如此一来二去是托我妈来当红娘。


鱼啊鸡啊,白菜土豆之类,多买些!搁不坏的。我妈仔细叮嘱。


不会做?不会做我让小田老师来家里呀。人小田老师说了,甭管怎么样,得让人民警察过个好年啊。瞧瞧!多贴心的姑娘。


方新武不晓得从哪头钻出来,笑眯眯搭住老高膀子,道:嫂子说得对,是得让人民警察过个好年啊。都别说了,年货我跟老高一起置办。


好哥们儿嘛。方新武冲老高眨着眼睛直乐。


那就一起去一起去,我妈全不放心,捎带我也需跟随着,做苦劳力。


真到集市才发现苦劳力都用不上我,饮食日用玩耍点缀,五六包,被老高和方新武瓜分,我闲闲甩手,跟着我妈闲庭信步地同各个摊主插科打诨。


她往常是空手出来,钱尽揣在口袋,今天却提了只坤包。恐怕是觉得身后似跟着模特队,自己也不好掉价。我隐约感觉会出事,时常盯防,却没料到事情发生在多电光火石的刹那。


是个男孩儿,从我和我妈之间插缝钻过,重重撞我一记。我尚没旋停,就听得我妈大喊:有小偷,偷钱啦!抓小偷。


在那儿!甫一被人指认,小偷当即要跑,却是更加暴露目标,在我能作出任何反应前,老高就率先蹿出去,他手上还拎着一尾鲜活的鲈鱼和一兜青翠的蔬菜。


紧跟其后的是方新武,再后是我妈,我竟落了下风。


菜场里是人山人海,小偷浮上浮下、踪影飘忽,只听老高中气十足地在前方大吼,站住,警察!站住!


也不知是不是几嗓子起了功用,群众纷纷让出路,待我挨近现场,老高正与那男孩凌空对峙。男孩一急,手上掏出把白光闪闪的刀。


哟,高刚倒乐了,说你丫别跟我来劲儿啊,赶紧的物归原主,我们就既往不咎。你这刀一挥过来那可就是袭警嘿。


你别多管闲事!三折叠在老高面门前胡抡乱砍。


孩子,我还真不是多管闲事儿,老高说,我这是本职工作。


方新武此时在旁帮腔,小朋友别闹哦,你面前这位警察叔叔可是很厉害的。


高刚白他一眼。


你严肃点,这儿工作呢。


就一嗷嗷叫的吉娃娃你跟他费什么话?赶紧地拿下。


你他妈管我,皮痒了得抽一顿给你搔搔?


小偷被他俩的旁若无人气到无可忍,大喊闭嘴全闭嘴,赶紧让开。他握住刀朝前一捅,正中老高下怀。老高根本不怕这种小刀,放到金三角这种刀都是取来剔牙,他只是担心稍有不慎,会伤害到边儿上这群围观不嫌乎事大的主儿。


一见小偷注意力遭分散,高刚连忙将菜兜子劈头盖脸挥过去,香菜西芹,渐欲迷人眼。接踵而至是一条鲜活蹦跳的大鲈鱼,恰以尾鳍扇他好几记耳光。方新武趁势而上,抓住小偷的手腕一扭一掰,卸掉了刀,将之掼在地上。


我妈赶过来,拿着失而复得的钱包千恩万谢。


群众的叫好非是结局,故事的最后是老高乐极生悲,一脚踏上鲈鱼,半晌没稳住身形,东倒西歪地径直滑向我。


老高眉头紧蹙,低声对我说,借我扶下。


待小偷扭送至附近的派出所,人家让老高坐下写笔录,老高才别扭道:


坐不下去,腰扭了。


对这事儿我妈感觉过意不去,自家里头搜罗了好些内服外敷的药啊膏的要给老高送去。结果次日敲不开老高家门,一通打听才得知,当晚老高腰疾加重,到了红花油与跌打酒毫无效用的地步,送医院才知道是急性腰肌痉挛。医生诧异,道,怎么没早点儿送诊,这病特疼,你也太能忍了。


老高龇牙咧嘴地说,我以为忍忍就过了。


剪恶除奸一类,他就从来不忍。


老高最后在住院楼里过的除夕,我妈给他和小田老师安排的相亲,到了儿是没去成。


你这就叫命。


我跟着老爸来探望老高,看见方新武坐在床边,拙手笨脚地削一只苹果。


哎怎么还老子儿子一起来,老高大嚼着苹果:多兴师动众啊。


不起来招呼你们了啊,我这是富贵病,就得躺着,嘿嘿。


你就没个正形儿,警容风纪太差了。我爸没忘挤兑,言毕才对我讲,你先出去啊孩儿,我有事儿跟你高叔叔说。


你留下,他转朝方新武,这事儿也有你一份。


我依言出去,关门前模糊听得我爸清了清嗓,说:这次的任务——


我在肃穆的医院走廊上向窗外看,六七点的阴霾山雨欲来。


在我记忆中老高总是伤病不断,他腿上手上、右边左边都打过石膏,躯干遍布大大小小的圆孔伤痕。幼时含混的闪回里,老高下巴还很光滑鲜嫩,也忘记什么时候起,连那也多了一道坎坷狰狞的伤疤。


老高总摸着他险些被一分二的下巴向我炫耀,瞧瞧这疤,多他妈爷们儿!这么一来我家那口子指定同意我留胡子。


再转回病房后老高就显得兴致缺缺,他先抠那疤,然后又试图撕下被子一截线头。一扯,线头断不得,越发拉紧,整床被面都皱起来,方新武看不下去,说你别折腾被子了,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高刚叹一口气,你还能有命受么?


不带这么咒我的。


我担心你。


不都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死人的话你都信。


不是高队说,老祖宗的智慧吗?


真贫,高刚抄起苹果核砸他。


我还以为你这回能多呆一段儿。


总还得回来嘛。


到时候你可别缺胳膊断腿儿啊。医保都没有,我那点儿工资可养不起。


——前述对话我在旁尽心全力听了,然半句没懂,只好用遥控器拼命换台。某一频道时,方新武喊住我,他指着屏幕对我说:


你看,这人是我和你高叔叔一起缉拿归案的坏蛋。


可真?他干嘛了?


他们给我讲了又一个故事,一个传奇。


我听过了高刚的故事,又听过了方新武的故事,这是一个高刚和方新武的故事。


老实说,这故事不若后来的那部电影精彩绝伦,构成它的大部分是冗长无趣又反反复复的程序与庭审。旁人听得故事中最气壮山河的、最弹指生死的、最大而无畏的,之于他们,反倒简单——他们相逢、他们战斗、他们活着、他们回家。


直到最后,最终的审判,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六日。


方新武指着这一幕,他说,即使只为这一刻,我也不能够停下。


之后他们彼此看着,似乎已说得清楚明白。


 


方新武将要离开昆明。他于行前对我说,照顾好你妈、多陪老高玩儿以及不要当警察。


他说,因为你会错过许多人的过去,还可能无法眼见他们的将来。


他说,有我就够了。


他是孤胆英雄,千里走单骑。如今满身披挂的硝火烟尘不曾散尽,英雄又要上路,他以骨血为马,一人既是雄师百万。此一去,不言传奇,无关生死,只顾家国安平。


我见惯他松松垮垮的背影,如今竟自其中重拾了孩童时候的理想。


在那可作为开头、结尾或某个续集预告的镜头里,高刚突然叫住他。


高刚大步上前敬礼,说:禁毒总队队长,高刚,警号041197,打报告。


方新武变得庄重,他脚跟一磕,松散的脊背立时笔直。他抬手敬礼,春风鼓荡杨柳青青。


报告队长!方新武,没有警号,申请回归卧底岗位。


高刚抚摩着他的领口,轻声道,批准。


方新武于是再度转身,步入赤土千里。我似见他行过的路尽数重现生机,春来如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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