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深处🍃

是个叶粉。
“就像太阳底下的柠檬糖。”

[湄公河行动][高方无差] 天阔退飞鸿

谢谢你……

今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非常非常乱。又看了一遍这篇,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冲到阳台嚎啕大哭。

有的人停下了,更多的人在前进,带着温暖、勇气、希望与爱。

谢谢你,特别特别爱你。

茶书柚:

恭喜《无衣》完售,发出来混混更-3-


非常荣幸能参这本,虽然无论时间上还是质量上,我都拖了一条壮硕的后腿QVQ【惭愧脸  


在新年的前前一天,祝愿大家都在回家的路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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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无差] 天阔退飞鸿




01




他们说,高队还是老了啊。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看,二三十年就是那么短短一瞬。一张泛黄的大队全家福拿出来,上面的人天上地下零零落落,一瓶酒浇下去讲不到尽头。有些人来了又去,有些人永远不再回来。留下的人拿万家灯火当念想,却熬不过岁月一昼一夜的消磨。




湄公河回来之后高刚拄了一阵儿拐,耳朵也有些损伤,半聋不聋呆了半年。好容易好了,过一段重新和大家出操,体力就上不去,白出一身虚汗。五十之后再没出过外勤,早年那些伤记足了账,挑最难以抵挡的时候卷土重来。阴雨天时骨缝里一齐嘶鸣叫嚣,每走一步都有滑坡的危险。此外记忆力减退也是不可逆的折磨。以往过目不忘的文件现在要反复确认、苦苦背诵;后来甚至连那些伤是什么时候受的,哪年哪月去过什么战役也渐渐模糊。他嘴上陪着那些小年轻一同调侃自己,末了却只能深深叹几口气。


活着就没什么资格抱怨。但这实在让人烦躁,却无计可施――你明明知道脑海里有座巨大仓库,曾经在那其中游刃有余。现在沿着胸有成竹的路线走下去,却看到去处不是死胡同就是一片虚空。转过无数个弯,你用完所有的耐心和线索,终于想吼两声,想狠狠撕扯头发,但都无济于事。那仓库没有消失,没有被炸掉或移走,你明明知道那么多年的时光只能在那儿,却再也找不到它。




而金三角非著名情报员奇夫先生表示:人间见白头诶,这是好事。老年痴呆的事以后再说。


电报末尾一串莫尔斯码,竟然还用了个换位加密。高刚挠着头简单粗暴地破译出来,俩字:我养。




技术中心的小孩儿脑门上写着电灯泡仨字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高刚拍桌子拍得手生疼:他妈的好意思说养,泰狼知道吧?狗都不稀罕跟他呆。




他又捋了一遍整封情报,一手执笔在纸上画着什么,脸上表情冷峻起来。那里显露了金三角特区一次规模巨大的毒品交易,时间地点及路线图表达得隐晦而精确。一方是人在洛杉矶的墨西哥商人,有个进出口玩具的假身份,身上背了几宗跨国洗钱大案;另一方是当地目前势力最大的毒枭,也是当年湄公河事件时,特区尚存的五大毒贩中的最后一个。




高刚收起纸笔,吩咐人从总机接各条线路上传下达,声音沉稳,言简意赅:准备计划行动。


技术中心的小孩儿早跑回去汇报了,走廊接连响起匆忙往会议室去的脚步声。他开始查通讯簿拨总局号码请示手续,听到对方接通时,总不自觉地挺起背脊,却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笔直。毕竟二三十年说短虽短,说长也见证了许多人的一生。




02




刚接下云南禁毒大队那会儿,郁局揶揄他,说他整个人硬得像块钢板,一身视死如归的绝望心气儿。嘴唇抿得跟焊死了似的,恨不得明天就能叫他拿枪带人端了金三角。洗尘宴上有个领导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二两酒一喝把他难言之隐全撕了个底儿掉:小高这样,一看就是叫媳妇儿甩喽。




旁边有人忙打圆场:小高今儿刚来,喝酒喝酒,不说别的。被高刚举手制止。


他大着舌头拿筷子指:有……有啥的!这不……满桌,都是我兄弟么!


满桌人心照不宣,仰头一口闷。只有高刚还在说,说着说着一瘪嘴,眼角挣得发红。末了自己发狠咬了下嘴唇,又忍住了。




那时候云南边境贩毒肆虐,百废待兴。高刚大刀阔斧砍了几块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把两边儿都震得够呛。当时二郎大师他们还不叫二郎大师,魑魅魍魉几小鬼儿跟在队长屁股后边,各自年轻气盛着,往死里互相磨合。他们接金三角的情报,从昆明火车站跟踪几个体内藏毒的乘客。本计划在火车站内截掉货就收队,未想对方胆大包天,人肉送货线跟交易线汇在一起,直接派了卡车在大理胡同里接,往后再转到保山直接交易。高刚领着待进化的神佛队1.0版一路跟踪,颠簸到澜沧江边一片废弃工地,猫到厂房墙后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手刀一砍道:对表!




众队员齐齐手扶下巴颏:不问问上头?


高刚撇嘴:都什么时候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滚滚云流从江河尽处来,天色随即暗下,遮住了厂房窗口不多的光源。不断有渔船在江面停泊又出发,汽笛声和他们移动时的窸窣脚步混在一起。小队借此机会从后墙迅速散开,并小心不让影子从窗口投射进毒贩视野之内。木星趴在墙后刷刷算出承重点,二郎绕了个大圈隐上铁架高处,匕首无声起落,将对方的侦查员放倒在角落里。他跟快译通手语几下比划,瞬息理清了两边势力分布范围。余下人员拔出腰间64式和77微冲,在爆破点上风口做好了隐蔽。高刚看见木星一切就绪,矮身走斜线向他们快速靠拢过来,额上汗湿的短发闪闪发亮。他边跑边口型手势并用比着倒计时:……三,二,一!




云海阴影已经过去,夕阳重新从窗口洒下来。


交易的两边毒贩对峙着,空气膨胀起来停滞了一瞬,身后那面墙整个轰然炸开。




毒贩派出的亦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只因爆开的砖块烟灰混乱了几秒。而一秒就足够高刚短促有力地发令。周围队员呈包抄路线围攻上去,深入到血汗子弹齐飞的废墟之中。他自己则稳稳举起手,迎着漫天迷眼灰尘,瞄准交货人的眉心扣动了扳机。那一瞬间心里有头野兽睁开双眼,因鼻腔里的血腥味而仰头咆哮。




大胜而归,死无对证。




郁局打电话吼:你个驴操的这么干,你能活到四十,就算老天爷他妈瞎了眼!


高刚一屁股坐自己办公桌上,挺直了腰背振振有词跟郁局对吼:你怎么着!都看见他们交钱交货了我他妈不上?你告诉我这跟帮凶有区别?




脑子给驴使驴他娘的都嫌糙!


死无对证等于零你不知道?那边哐当一声摔了话筒。


高刚听见巨响,也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把整个电话稀里哗啦干地上还踹了两脚。电话机应声而碎,回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嗡嗡响着,显得真实而绝望。






多年之后在湄公河,方新武提前从郁局那儿听了不少新组长的坏话,一口东南亚腔调戏谑正主:不怕死的人,往往命比较长。那个什么呢,就能活个千年万年。




高刚见辱,拔枪而起,挺身而斗,吓得方新武挺身堵枪口,嘴里连叫“高队三思”,手上却如闪电连番动作,竟赢在高刚一个不留神的时间差,直接下了他的枪。他一边摇头晃脑,道“高队有所不知,人呢不可貌相,花里胡哨的角色比电影里能打,才貌双全,此之谓也。”


后来有人形容高刚和方新武之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说不清是谁降谁,各占五百回合,公平合理。


也的确如此。高刚阴沟翻船,一时间没了词儿。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愤愤道方新武起的那名字难听,十有八九跟贝贝爱吃的华夫饼在家谱上犯一个辈儿。




其实那场仗是高刚的一个坎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嗜杀的快感和恐惧当中清醒过来有多艰难。更何况是一场形同失败的胜利,带来比想象更沉重的沮丧。再往下想甚至令人胆寒:它的出发点到底有几分冠冕堂皇的正义,几分不顾一切的恨意?他身边的人呢,如果有一个人在漫长的澜沧江山路边流尽最后一滴血,那牺牲会成为漫漫长夜中的明烛,还是谁心里野兽的祭品?




年轻的高刚不得不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悔意承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在北京先后经历了精神上几场寒冬,心里带着一股疯狂的高刚,及时死在了夕阳下一场精准的爆破里。活下来的高刚终能经过考验,掐死这捧嗜杀的火,且没有以战友的性命为代价。




03




郁局还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新武你那时候啊,跟他一样,也跟他不一样。


如果说高刚以一场血战掐死了心头那捧火,那么方新武就是跟那捧火活在了一起。五年前刚到特区时如此,五年后湄公河战役时如此,后来这么多年耗着命跟毒贩磨,也源于此。




方新武刚落脚特区的时候,也正逢金三角的雨季。他拔剑四顾心茫然,像一只在雨中苦心孤诣结网的蜘蛛,面前什么都没有,一根丝悬半条命,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水落下来,就能把人一同带进深渊。


然而他必须忍,且这忍耐没有尽头。




他演许多不同的人,是自己也不是自己。从人海里看准万千人情故事,所求于谁,软肋在谁,选择丧心病狂还是吃软怕硬,一言既出便无机会挽回。这桩戏没有舞台,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皆是初登台,更无熟能生巧一说,熟能生巧的是化装,不是演。


任何囿于惯性的选择,都可能让头上悬着的剑即刻落下。只是他倒不惧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一命多抵几条命便心满意足。




第一次拉线是和马帮,要跟线人走一趟茶马古道。雨林里茫茫不见人烟,晚上燃了篝火轮番值夜,他一晚不敢睡,怕迷糊着讲梦话出事。这么硬顶了几天,实在困得不行眯过去,嘴里就咬一块树皮,或者咬着自己衣袖,一身泥泞苔藓也都咬在嘴里,牙龈化脓出血和泥水混在一块,觉得日子都是泥腥味。


大雨严重影响了脚程,雨靴也全部湿透,过不几天,能砍到的木柴一水儿从皮潮到心儿,就连火也无法点燃。没有热水洗澡,更没有干衣服。更可怕的是蚊虫,混着淅淅沥沥水柱从帐篷缝里钻进去,很快便有人开始打摆子,奄奄一息地被拖着前进,两只眼陷得深深的,瘦得像被吸干了血肉。


长霉的干粮也终于告罄,匀出的一匹马并没能坚持许久,相反,长期饥饿之后久违的开荤让几个人壮了邪胆。他们盯上了患摆子毫无反抗之力的同伴。


那天夜里雨水洗去一切血迹,武器只有插在靴筒里的短刀、树枝,以及随手捡来的石块。马帮头子带头向同伴的脖颈挥刀,自己则被几个人合力压倒在地,其中一人手拿的尖利树枝深深楔入他的眼睛。方新武第一次和人血肉相搏,他用左手帮一个病人挡住了刀刃,冰冷潮湿的利器切进皮肉,血腥气带来凶悍,疼痛才让他大梦初醒,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想活的。


他带着满手满心汹涌热血,平生第一次杀人为求生。




到此这个帮便散了,余下的人撑着一口气各安天命。回到住处的方新武发了一夜高烧,迷迷糊糊做的尽是噩梦,他至今不知道那时有没有说出什么。只是醒来之后依旧粘上长胡子戴上墨镜,让太阳晒干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痕,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走下去。


第一条线以失败告终,他却再不是心如死灰的行尸走肉。




在他帮村民们开辟田地、又拿来大幕教他们看电影时,曾经有位老奶奶讲过不少故事。她说桐素山也来过不少类似奇先生的年轻人,有一位不久就走了,留下许多粮食和蔗糖,却还说对不起他们。也有一位一直很好,在这里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一边帮衬大家一边就成了家生了小孩。虽然时常要带大家与毒贩打游击战,但一年里有一大半幸福和美的日子,他们也一起过泼水节,开门节,盂兰盆会,许多河灯上写着被毒贩折磨死的亲人的名字,在黑夜里飘飘荡荡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说到这里方新武就猜到了结局。这位不知名的前辈犯的禁忌差不多与立的功勋一样多,此刻他已经能充分懂得那人心中的挣扎与煎熬。灯红酒绿天阔雪漫,每时每刻的你都是别人,除了他人的爱与需要,感受不到任何作为自己的存在。那是多可怕的焦虑和茫然无措,前方亮的每一盏灯,上面写的都不是你的名字。


可是在金三角特区,情报员就像走在刀尖上,但凡稍微想多要一点点情感,在伸出手的同时就会偏离方向。




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继续说话,她絮絮叨叨地说,后来啊,奇先生你不要害怕,你不要害怕。毒贩知道了他其实是给上面送信的,抓住了他们,就在罂粟田里,先是妻子和孩子,让他看着……最后削了手筋脚筋把人带走,连尸骨也再见不到。


她抚摸着松软的泥土,抓了一把在手里,方新武蹲在旁边,也跟着抓了一把,那些暗红色的颗粒哺育过罂粟的毒,也哺育过茶叶的香。此刻嵌在她沟壑纵横的手上,像十个指甲缝里染着锈死的血迹。


方新武叹了口气,直视着她眼睛开口:我不给谁送信,没什么可怕的。




转过来年头,带小部落民众们过泼水节的也是方新武。罂粟田终于被平了一小片,茶树发出嫩绿新芽。水渠挖得井井有条,从田地边将雨水引出去,露出潮湿肥沃的红土。那天天很晴朗,太阳也很猛,一片黝黑皮肤里,穿花衬衫大裤衩的方新武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极显眼。两三个缺了上肢的乡亲通力合作,上身俯在水泵处压水,两人用肚子夹着水盆水桶一路艰难移动过来,趁方新武不备整个倒在他后腰上,后者狂叫一声,拖着不跟脚的拖鞋板跑了两步,重心不稳摔在茶苗里。老人们佯装心疼,指着赤红鲜绿一片狼藉哇哇大叫,孩子们立时抓住机会,又往他脸上补了几盆清水。




方新武哭笑不得地躺在茶田里,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他一边笑得上半身激烈起伏,一边伸手挡住刺目阳光,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在口鼻颈间萦绕着,年轻人们扑过来猛攻,狭窄的水渠和田地招架不住,终于你推我搡摔成一堆。女孩子们欢呼大笑,唱起腔调古老的民歌,扎堆混战的几处立即合唱起来,远方也响起另外几群人洪亮的应和。方新武还坐在地上,听不懂周围男女老少们唱歌的乡音,便依样画葫芦,跟着荒腔走板地吼。姑娘们围着他跳舞,他便也跟着跳。老奶奶颤巍巍地驼着身子,回家前没忘先要他蹲下来,踮脚给他清理衣领里沾上的泥土。天色从亮转暗,人们必须道别,但没有人会否认今天甘甜的清水和晴好的太阳。




那是他情报员生涯里最珍惜的快乐。作为奇夫,忘掉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此时此刻。




真正作为自己的那一瞬间,大约是在湄公河上,最后一场惨烈的水战。




因为失血他的认知留下了些问题,觉得那天寒冷而明亮,亮得一切都被雪蒙上了似的看不清楚。明明整条河滚沸了起来,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力。他稳稳地驾船冲过去,要将自己撞成一片废墟,和敌人融合在一起。而高刚带着糯卡悬在半空。




几天之前高刚拍他肩膀,扯着嗓子说的是:啥时候回国,来我家搓一顿啊。


贝贝还没见过你呢,你给她买个洋快餐,她妈平时谈那玩意色变,小孩嘛,准一秒钟就叛变投敌。




方新武很期待。却来不及回答。他想起来以前郁局拍桌子,讲高刚先斩后奏打死毒贩的事。在他亲手杀了占蓬之后,那种释怀与悔悟的融合感挥之不去,痛哭无法减轻罪孽,却能借此与过去年轻的高刚心灵相通。这么多年的时间是一口矿井,他们从大相径庭的入口进去,遭遇黑暗和狭窄的路,却终于遇见对方,也遇见自己。接下来的路,恍然已经见了光明。




而现在两具肉体悬挂在一起,偏偏一具要为另一具挡子弹,血就从湛蓝天壁滴下来,滴进方新武身边不远的水里。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听见高刚满是血和灰的吼声:要是他死了,你先给我一枪,剩下的自己看着办!




其实能怎么办呢,一切都是直觉。方新武想,很幸运,他的直觉往往指向不错的结局。


五年了,这五年情报生涯对上湄公河上凛凛狂风,给他一团明亮火焰简直是奢侈:不必作为谁的伪装,身上没有顶着某个陌生人的名字,眼睛里没挂着层虚与委蛇的幕。掩护高刚的不是奇夫,不是任何一个淹没在汪洋过去里的代号,就是方新武。多干净利落的一招啊,哪怕同归于尽,主动权也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对面疯狂的恐惧让人着迷,方新武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只可惜太近了,没有时间再深呼吸一次。


爆炸那一瞬间,响声直接冲透了耳膜,他的天灵盖在不祥地震动。背后扑来热浪,呼吸阻不过深不见底的河水。


世界安静下来。




高刚会活下去。




04




高刚坐在会议室里。


湄公河一役后他的腿就不太能久站,手肘也有些落下病根。刚刚带着几个孩子把照片和信息布置在白板上,举着胳臂写了许久,明显感觉到了酸痛。尤其最近昆明进入雨季,是一年中旧伤最难熬的几个月,像关节腔里长了霉。




他当年从湄公河回来,在当地临时住院也是这几个月。尤其刚醒过来,躺着不能动的那些日子。耳边只有奇异的安静,护士先看瞳孔量心跳血压,从头到脚折腾一阵,才抱着个硕大的写字板写道:由于离爆炸的相对位置比较点背,您患上了双耳暂时性声损伤,只能静养,或许半年内可以康复。




对刚刚苏醒的高刚来说,“活着”尚且是种久违的实感,他只想大约以后听不到戏了,竟未觉得有多少悲怆。张口果然听不见自己声音,只感到喉咙嘶哑锈死一般,护士忙跑去给他拿水,身上知觉慢慢恢复过来,疼痛如钝刀割肉,耳边依旧响着湄公河上汽船激起的浪。




耳朵听不见之后,他便也懒得说话。郁局来探病,手里拿着张纸埋头刷刷刷,告诉他不要担心,能找到的,都会找到。


能找到的都会找到。他看着郁局眼睛底下黑云压城城欲摧,后者环顾四周,偷偷取出烟盒。跟他竖一食指,一语双关:就一根儿,嘘别声张。




抽吧你丫,高刚在心里说。谁他妈不难受。


越来越多消息涌进脑子里来,死伤数字,缴获的毒品,失联的方新武,夜里他睡不过去,只有爆炸声和波涛声无休止地冲击耳膜,再没有其他声音能盖住这种虚幻。眼前不断闪回开枪前肩膀顶住枪托的一瞬,千万种随机性的“可能”充斥整个脑海:是什么决定了一场战斗当中谁能留下?如果方新武拉他上船时,用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如果他接应方新武时,把方向盘往右掰三分而不是两分?如果哮天再慢一步或再快一步?如果他没和方新武拍那张合影,没说那句话,没对上一杯酒,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护士长没当回事,只告诉他:再瞎想,做恶梦,出冷汗,就容易发烧,就要打镇静剂,脑子可能坏掉哦。末了龇牙咧嘴吓他一下,就走了。


哪吒拿丑成风火轮的字儿安慰他:大师在那屋也叫护士长气死了,高队你别上火,当小官儿的态度都不好。


高刚二话不说,叫他赶紧擦写字板毁灭证据。




但寂静终究会发酵成更深重的情绪,他就在黑夜里小声哼歌,从声带的振动来感受自己还活着,能出动静儿这回事。有天换药疼得一头汗咬破了嘴唇,也不管换药小姑娘手抖,仰头对着天花板开始哼军歌。声音越来越大,配着揭纱布的动作那一下格外振聋发聩。从解放军军歌唱起,连穿开裆裤时期跟他爷他爸学的都算上,扯嗓子吼了个痛快――反正难得耳聋,也烦不着他自己。正好郭旭叫妹妹推着轮椅来探病,进门就见屋内鸡飞狗跳。小护士被烦得也忘了高刚听不见,皱着个眉头在高刚刹不住车的“日落西山红霞飞”里边跺脚吵吵,最后一瘪嘴都快哭了,细声细气也都淹没在高刚的大粗嗓门里,谁也听不见谁。




郭冰也是个不厚道的,把她哥往里一推掉头就跑。于是神佛队大师和护士帽都气歪了的小姑娘面面相觑,看高刚从“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急转弯到“甘洒热血写春秋”,他唱得中气十足,耳边却还是一片安静。精忠报国好不容易憋到最后一句,“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唱到一半就劈叉,跟拖拉机开足马力上土路一样奔放,从昆明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唱完扶着肚子直喘,也不知是扯了伤口还是岔了气儿。


小姑娘换好药,火速和大师串通一气,悄没声儿把人轮椅推走了。临了关上门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高刚自己也听不见的叹息。




高刚没有在这个医院呆多久,伤情稳定后便被转移回了昆明。后面便传说他撕了调令,不知拿什么跟郁局要挟,径直南下回了原岗位,神佛队未损战力全部跟随。


当时大师还在康复中心,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调动全身零件跟假肢较劲,短短十几米的路程显得格外遥远。康复中心在医院的高层,视野很好,从窗口能见到湛蓝天空下高楼林立,鸽哨响起来,他一步一步保持平衡往前走,汗水滴下来,他抬起头,望望北方又望望南方。




而方新武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星期以后。




救他的人很面生,不是这一带当地人。方新武试了缅语泰语,却只得到嘶哑发不出声的勉强回答。经过许多轮比划交流,他大约明白,这人是早年茶马古道上的贩子。跟着的马帮在路上内斗散了,侥幸叫人救下来一条命,但打摆子发了太久高烧,烧到得上哑病,被当地有医生的部落赶了出来。本以为这条命怎么都要还了,没想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这么一直自力更生到现在。




哪怕这里积攒发酵了几十年的粘腻肮脏,头上终有一轮因果分明的清白太阳。




方新武没把这事儿往五年前想,他左手上那条在雨林里挡刀留下的伤疤,也确确实实被爆炸的新伤盖住了。


这位救命恩人也永远不会发现,当年他因为疟疾奄奄一息躺在担架上,无力抵挡马帮头子砍下的匕首时,就是这个如今伤得满脸血污断骨突出的家伙,用一只手掌空接住了锋利的刀刃。




05




电话通知的开会时间到了,技术部、外勤组、内勤组等等手持资料鱼贯而入,先跟高刚打招呼,再依次坐下。高刚扶着桌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膝盖,让出整块写满图示的白板。最上面挂着三张照片,分别支开树状图,下面的枝干又指向几张小些的照片。他清了清嗓子,依次用激光笔指上去。


“翁占。糯康和朴扎黑吃黑的时候隔岸观火,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门多萨。墨西哥人,偷渡到洛杉矶,做了几起洗钱案,早就被美方盯上了。他有个玩具商的身份,听说也和缅甸干部有点关系,借着出口为目的来的东南亚,虚晃一枪就进了特区。”


“张海平。他们之间的联系人,据情报说也有美国方面的背景。另外,跟张大安关系不浅,一窝都是贩毒的混蛋。”


  


“我们的任务是――”他指向地图上南塔河汇入湄公河后的干流。


“在这里夹岸埋伏,他们会在这里下船,但这是一个幌子。真正的交易地点在这里――”激光笔准确点上对岸山区的一个红圈,”这里有一处工地,是以前老挝高官的兵团留下的,外面有修缮过的防卫工事和伪装。“




“到时会有当地警队和情报员支援你们,具体行进指挥由他们负责。外围小队先行动,”他的目光对上外勤组一位年轻的队长,“工地里面一干起来,势必引发大范围枪战。你们必须先截断两岸联系,不能让援军从港口过去。”那队长果断答是。


高刚的目光回到白板上,指向红圈内工地的八个方向箭头。“一队从后方跳伞,你们的降落位置是这里,情报显示出了防卫最薄弱的位置,以防有诈我们从正负四百米外的两个位置切入。二队在一队的三点钟位置,三四两队在一二队的对称位置。机上可能遭遇攻击,这次的武器装备复杂一点,清单已经发给你们,等会开个分会详说。”


他对着负责攻坚技术的二郎和哪吒露出一点笑意:“老分工,带队进去之后随机应变。情报员会通过对讲机随时联络,他委托我提前向你们致意。”


二郎和哪吒也笑,虚行个吊儿郎当的举手礼。




当年方新武终于回到驻地打了报告,通过情报网传上去。奇夫那条线的联络突然亮起来,寥寥几字仍旧是本人如假包换的简洁口气。消息从技术中心径直扑出去,当时正是二郎和哪吒在办公室值班,两人跳起来拥抱狂拍对方后背,又一路拿出老早在警校跑障碍越野时候最后冲刺的速度,堪堪刹在高刚紧闭的办公室门口。连敲带喊半天没人开,知道高刚大约出去办事,才想起来还有手机这么回事儿。




然而手机铃声从门内传出来,照旧没有人接。哥俩悻悻而归,路上依旧漫卷诗书喜欲狂。不知道高刚其实就站在门内,背对着欢呼雀跃的他们,手拄在窗台上看着南方。窗户是拉开的,冷风带着车声和鸟鸣吹进来。在医院休养时,就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的那些危险的可能性一直淤积着,随着消息被证实,它们终于碎成齑粉,被冷风一同卷走。




双耳刚刚恢复不久,世界显得有些陌生的吵闹。但这种流动的声音,于他是多么生机勃勃。一根断掉的线重新接上,所有出口的诺言又有机会实现。今天和明天都远远难说圆满,但总算彼此都多一个人可以期待。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隔着千山万水,掉了一点久违的眼泪。




这次的情报,也是方新武和另外一位情报员分两线传回来的。这些年来,他不仅发展线人, 也多少参与了总局情报部门的统筹工作。平日里不敢和高刚多联系,但高刚看得出他的意图。你总要看清所有星火,才能选择恰当的时机和位置,不动声色地熄灭自己。




”之后有些注意事项,技术部和后勤部先负责说明,“高刚语气缓下来,“到了金三角,对接的部门也会和大家强化落实。金三角原先的五大毒贩,这是最后一个,也是集中了不少旧部力量,最凶残的一个。战斗会很艰苦,我就再啰嗦一句。


“注意安全,报仇雪恨。为了对面的战友,更为了你们自己。”


几十张脸肃穆安静,看着高刚――一个时常扯足了嗓门训他们,也时常摸着人脑门给人糖吃的老队长,目光放空,向着他们干净利落的一个军礼。




糯康伏法以后,风里来雨里去又还是这些人,三十辐共一毂,他们是永远停不下的轴承,卷着死亡的空气奔向光明的路。面对几十年喷吐黑暗的潘多拉魔盒,仍旧有无数人义无反顾而去,头也不回地将世界抛在身后。少年穿上军服,下一瞬仿佛就长了白发。而苍老是种幸福的绝望,他身边不知有多少人,下一步迈出,就停在人生最焕然的时刻。


在墓地洒下的酒、讲过的话不会变,变化的是老兵消弭,新锐出征,山河渐渐明朗。


多年在湄公河沿岸定期巡逻,才能为用兵之时铺下基础。过去无法运用的战术,终能放心地在湄公河流域施展。这段支流极狭窄,两个小队在两岸形成火力线,郭冰带着几个今年才来云南的孩子打后援,他们来的时候刚听过湄公河大案的故事,再看向那些毒贩的手下,眼里就喷射着怒火。看准敌人下船抛锚,稳稳打响了第一枪。


“第一次吧?谁都有。看一眼河里,想想那儿死过多少人,咱为他们报仇。不是不让你怕,先活着回去,之后咱怕个够。”




与此同时,在河岸战线之上,直升机借了丛林深树掩护,载着一身迷彩的攻坚队员消失在高山背后。二郎确认了每个新队员衣袋里的应急包和遥控器,哪吒在他旁边,听到对讲机里冰冰传来的消息。


“交给你了。”


“来吧,我接着。”




敌人很快还击,两岸对射僵持起来。枪声炮火之下,陆兴八号仿佛重又驶过深河,汽笛声与枪声遥遥呼应。两岸苍山青是烽烟白是人骨,生死依旧和河道一般窄,却有血肉之躯挺身相护。






行动结束后,高刚接到了方新武的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打到私人号上,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仿佛看到支楞的乱发,上面别着的墨镜,方脸络腮胡和夏威夷式从头花到脚的衬衫和大裤衩。


――可他也多大岁数了,不至于再那么穿了吧。高刚又想。




“嘿,高队。”


――很有可能还是那么穿。




”允许我回来吗?“


高刚觉得嗓子有点干,心中激荡,却在出口时硬是压住情绪。


”不是说毒贩杀不完不回来吗?“


那边嘿嘿笑。高刚眼睛一花,满眼都是方新武一个活森森的人露着白森森的牙。




“江山自有后来人呐,我的高队。”




06




后来高刚离休,在军需处谋了个闲职,坐在老大一片后山前边看仓库。敌人变成了知了蚂蚱,战友是常来后山玩的军属小孩。他占山为王,乐在其中,一干又是好多年。


说来也巧,也不知是不是郁老头特意安排。他离职前签的最后一张表,是方新武申请回国的调令。




那次行动方新武直接参战,好在没受什么重伤,包着个手肘直飞回北京。高刚在机场接他,迎面就看见个头发胡子乱成一堆的家伙,脸埋在乱毛和羽绒服衣领里,羽绒服也不知道从哪儿抓的,灰扑扑又肥大的一件,跟本人风格完全大相径庭。方新武拿左手拖着个破箱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眼光一闪,径直来到高刚面前。他也有些老了,鬓角有星星点点的苍白,胡子也并非以往伪装时的样子,一笑倒仍旧是往年的风格。




回来啦。高刚看着他,两个人眼眶都发热,却没什么可做,多余地伸出手握了握。


“我以为高队还要自我介绍一次,”方新武笑,“毕竟江湖传言,高队知天命以来,忘性略微有点大。”


“扯淡。来我后山玩的孩子名儿我全记着。”




那时候贝贝已经上了大学,眼瞅毕业工作。方新武笑着跟高刚叹气,你说,赶上了一块过后半辈子,可是没赶上能用一顿洋快餐就收买她的时候。


可见英雄好汉或可上天入地,终究不是无所不能。




高刚说,你是没赶上收买她。那可是我闺女,她自己不会拿眼睛看么。


他领方新武进了家饭店,倒了两杯热茶水,招方新武过来,朝杯子努努嘴。


你呢,伤员别喝酒;我呢,舍命陪君子。够意思吧。




够意思,真够。方新武说,贪婪地看着周围人推杯换盏。




点菜!高刚啪叽拿菜谱扔他。


吃完领你回家!滚蛋饺子过桥面,你点个面条,剩下随便。




服务员咯咯笑起来:老大爷真可爱。


那是,方新武说。认真看起菜谱。




饭店离机场近,抬头便能见到辽阔天空,航班起落的巨大声音传进来,与周遭人声鼎沸混在一起。满座是风尘仆仆的归鸿,不太理会他人的出发与回归,只专注于亲友重逢的喜悦,这家菜贵不贵,海鲜是不是当天,有没有足够的杯筷和酒。黑夜当然会过去,明天当然会来,和吃饭要结账一样理所当然。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白了头发哑了嗓子,却还没到拄拐的年纪。岁月滴答滴答往前走,只要家还在那里,他们就在回家的路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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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出处:传说这位作者跟我男神学过诗耶嘻嘻嘻嘻


(宋)潘大临《江间作四首(其三)》


西山连虎穴,赤壁隐龙宫。
形胜三分国,波流万世功。
沙明拳宿鹭,天阔退飞鸿。
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篷。




看得出并非什么波澜壮阔豪情壮志,这篇也只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


百川到海,万家灯火,希望他们和我们都有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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