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深处🍃

是个叶粉。
“就像太阳底下的柠檬糖。”

【圣斗士】再见时光

存个档。
三年没写本命,我实在越来越有出息了。以前除了苏以外还能写点剧情,现在写到他脑子里只有:
苏。苏。苏苏苏。
卧槽他怎么能这么苏。
……
【圣斗士】再见时光
第一章

撒加在强烈的光线下醒来。
还没太睡醒,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挡住眼睛,但刚动了动手指,动作便猛然顿住了。随即海蓝的双眸毫无预兆地睁开,层层困顿与迷茫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几近肃杀的冷静。

疼,第一个反应就是疼。战斗中受了太多的伤,敌人的小宇宙停留于伤口,造成烧灼般的痛感。全身上下疼得火烧火燎,内脏也伤得不轻,每次呼吸都会牵动深沉的痛楚,让他觉得自己正在窒息。撒加有种错觉,他的筋骨好像已经被碾得粉碎,肌肤寸寸开裂,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看见身体上流淌的鲜血。

然而对现在的他来说,即使是低头这样小的动作,大概也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剧痛吧。

撒加轻轻眨了下眼睛。他撑了下床沿,只经历了一个微小的缓冲来适应身体状况,便起身下床,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一系列动作轻盈流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雕花石床上的被褥早损坏了,露出笔直锋利的棱角;窗帘也破得差不多了,阳光直接从大大的窗子照进来,将这间宽敞卧室照得通明。房间里的陈设极简单,靠墙放着衣柜,柜门半开,里边挂着成排的衬衫长裤,都是名牌,熨烫精心,可是全都式样相同,看得出主人对此并不在意。衣柜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放着个金色圣衣箱,箱盖开着,是空的。

——这是双子宫!

冷厉警惕的姿态也不免有了些许放松,撒加轻轻唔了一声,显然有些困惑。无论是赢是输,圣斗士的归宿历来只有寒冰地狱一个,这次怎么……?

这是哈迪斯造出的幻境吗,敌人正伺机而动,等待他露出破绽?可是这平和安详的环境,神圣而温暖的光芒,无一不在诉说此地并非冥府。随机应变吧。撒加想,探手拿了件衣服走进浴室,打算先打理打理自己再说。

双子宫的淋浴装置有点问题,是被加隆小时候不慎砸坏的。循着旧日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撒加离了三步远小心地去按把手,刚碰了一下,冰冷的水流激射而出,直接浇了他个透心凉。

多少年没回来过了,这浴室还是如此不善良。撒加开始有点相信这真的是在圣域了,要是冥界搞的鬼,那未免也太仿真——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但本着“要是被敌人看到就打死好了”的心理,撒加毫无负担地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服除下,甩到了一边。

水流从形状美好的身体曲线上流下,溅落的水珠混着鲜血,带着淡淡粉红色。撒加草草结束沐浴,穿上衣服,对着水汽朦胧的镜子拢了把长发。他注视着镜中模糊的影子,低而傲慢地嗤笑了一声,。

错觉果然是错觉,他的伤势还没重到那种程度。就算再来一次千日之战,也不在话下!

随着迈出双子宫的那一步,金色小宇宙猛地燃起,在周身幻化成通透明亮的火焰,又交织成网隐入体内。疼痛感明显地一点点减轻。撒加没露出什么轻松之色,他在双子宫门前沉吟着停留了几秒,目光很是凝重沉郁,而后拾阶而上。

沿着阶梯一路上行,经过的建筑皆是断壁残垣。圣域几乎在战火中毁了个干净,尤其是经过十二宫战和冥战两次摧残的十二宫,简直看不出原来庄严高贵的模样。外壁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处缺损都昭示着曾经经历过的惨烈战争。那泣血的一夜一切都混乱至极,天亮才发现,当时竟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伤害。

夕阳散发着橙红色的光,整个圣域都沐在一片辉煌中,散发着一种庞然又宁静的生机。无论是真是假,这场面都足够让人动容。

一连走到处女宫,都未见同伴们的小宇宙,十二宫一片死寂。这事处处透着古怪。无心感怀过去,睹物思人,撒加加快了步伐,只想走到女神殿去一探究竟。若圣战是胜,女神自然会在那里等待。总有人会为他解答疑惑。若圣战是败,他就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圣斗士,自当与哈迪斯进行最终的决战!

走过千级石阶,身后一阵凛烈劲风袭向他的颈侧。撒加感应到致命的杀机,头都不回地与那人对了几招,两人身形变幻间重重撞上射手宫的石柱,强大的金色小宇宙同时爆发。撒加蓦然心惊,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收回即将出手的银河星爆。招式反噬的冲击力加上对方小宇宙的推力,让他连退三步倒地,背后的石柱应声而断,碎石淋漓飞溅。

长弓拉满,黄金箭寒锋抵着他的喉咙,握弓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少年单膝跪在他身侧,身上一件血染的训练服,灰绿的眸子明亮冷利。

“你是谁?”
“我是撒加。”双子座镇定地道,压下对生命威胁的本能反应,正视那人的双眸。对方逼得很紧,没留半点余地,微微探起身子黄金箭就可能刺破喉咙,撒加被压迫得后背紧紧贴地,压着碎石子。这样很不舒服,更关键的是攻击时找不到发力点,他只能单手按在地上,给自己找点聊胜于无的支撑。

“我会认错撒加的小宇宙吗?”
“不。你只是没机会认识真正的我。”撒加轻声说。处在生命威胁下,自己也是一副随时准备反击的警惕姿势,但他自醒来时便绷紧的神经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放松。他看着那人棕色的短发,明亮的双眸,古希腊勇士般俊朗的面庞……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温和的暖意。“我的挚友……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指向他的箭依旧稳定有力。撒加抬起手,手心燃起一团金色火焰,不闪不避直直对上那质疑的眼神,坦然挑起唇角:“双子座的两人不是纯粹的明与暗,所谓诅咒也是源于本心,而非外力。我承认当时自己对你隐藏了黑暗的一面,但即使我的小宇宙阴郁了很多,我依然相信它是光明的,你自己看。”

对峙了几秒钟,艾俄洛斯缓缓点头,收起了弓箭,起身朝他伸出手——撒加无比自然地握住,站了起来。他当然不需要别人搀扶,可是艾俄洛斯不是“别人”,在过于知根知底的彼此面前,他们的自尊,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维持。

“你就不打算换件衣服?”
“我正打算去隔壁山羊宫洗个澡,再找件训练服。”艾俄洛斯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点无奈。

撒加笑出声来。

射手宫可十几年没人住了。射手座污名得雪后是打扫过,可是想想也知道,杂兵清理下大厅是可以,没有黄金圣斗士同意,私人生活区域是不会动的。他完全可以想象,艾俄洛斯醒来发现自己穿着死时那件衣服躺在厚厚一层尘埃中,那是怎么一种心情。

艾俄洛斯郁闷地摇摇头,弹了一下衣服。这都被圣剑划成布条了……还一身灰,怎么看怎么狼狈。他想起自己睁开眼睛就被灰呛得咳嗽连连,险些以为自己正在寒冰地狱被刑讯,实在又无奈又好笑,还有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果然只要我不在,你从来不打扫。你都多大人了,撒加?”

“比你大。从前一岁现在十四岁。”撒加笑容不易察觉地一滞,淡淡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被这一句话全激成了怒火,艾俄洛斯眉峰一扬,心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先提起这笔旧账了,当真不怕我即刻跟你翻脸?

射手座宽和仁义可不等于是面团脾气,底线半步不退,性格刚直凌厉,他当年的声望和撒加不相上下,太软的人可当不了教皇,更别说众望所归。少时他坚持的事,那可是连史昂大人都说不动的。

当年他才十四岁,圣战连个边都没沾着就被莫名其妙一记圣剑送到冥府,说是因公殉职壮烈牺牲都勉强,不见天日整整十三年!这十三年受的折磨还在其次,被泼的那一身脏水,还有亲生弟弟因此受到的牵连,如今见了罪魁祸首,艾俄洛斯怎么可能一点火气都没有。

只是这并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事,他们依旧是可以放心托付生死的战友,彼此之间的恩怨,完全可以放到战后再解决。而不是现在。敌我状况不明,女神下落不明,哪来时间谈这个。

“你的负罪感重到必须马上跟我谈这个?”艾俄洛斯道。他说话一贯温和,这话语气已经是很重了。“现在?”

对挚友无需把话说透,艾俄洛斯一句话点出,撒加旋即停下了脚步,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歉意:“对不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知你对我有怨恨,待圣战结束之后,你想怎样,我乐意奉陪。”

待圣战结束之后……艾俄洛斯咽下未出口的一句叹惋。他轻声说:“待圣战结束之后,如果我们还活着……撒加,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与你谈一谈。”

撒加点点头,向他伸出手:“那么在那之前,让我们先准备好,一同去迎接死亡吧。”

两双手紧紧相握,旋即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属于战士的拥抱。
相隔十三年的时光,横亘爱恨生死,血海深仇,这个拥抱依旧真心实意,毫无芥蒂——能够再次同你一起赴死,是我毕生莫大的荣幸。

第二章

撒加自觉精神状态不对。战时最重要的就是同心协力,身为圣域十三年来实质上的领袖,他本该是最能压得住性子的那个,不应该那么冒失地和艾俄洛斯提起过去,这要是换了几个不那么沉稳的黄金圣斗士,没准刚才他俩就能抛下女神生死,先大战上一场。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射手座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真正放松的人,能让他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的人。挚友如今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少年面庞棱角分明仿佛时光倒流,在看到艾俄洛斯的一瞬间,十三年来早历练得心思深沉喜怒难辨的撒加,心防竟然下意识地有了些松动。

这不是时候。撒加坚定地告诫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抛开所有恩怨纠葛,他们首要的身份,是战士!

艾俄洛斯正简单打理后从山羊宫出来,显而易见身上的伤也没好全,动作有时会有刻意的放缓。刚换了换了新的训练服,右肩一道圣剑伤口又开始流血,迅速洇透了衣服,他只得撕下下摆包扎。内伤只会比外伤更沉重,叹息之墙前所有人的小宇宙透过他的身体流入黄金箭,全是充满攻击性的力量。叹息墙倒时射手座站在第一个,正面迎上所有冲击……想想也知道肯定伤得不轻。

但那也无法。这是……责任。
作为兄长、作为领袖、作为引导者的责任。

撒加握住他的手臂,用小宇宙为他抚平银河星爆造成的创伤。有些伤还是要当事人自己来治比较快,毕竟熟门熟路,虽然黄金圣斗士多少都有点疗伤能力,可是到底比较差劲,不怕痛不代表就愿意疼。艾俄洛斯转头,唇角挑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平淡而犀利的目光不经意般从上到下扫过他全身。

大概是在评估他的伤情吧,对于像射手座这样经验丰富的黄金圣斗士,极快地瞟一眼也就足以从残留的小宇宙痕迹中判断了,完全不会给人冒犯感。撒加觉得艾俄洛斯肯定在想他们那一夜到底做什么了,毕竟自己这一身伤:天蝎毒针、闪电光速拳、银河星爆……

“……你们用了‘雅典娜之惊叹’?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艾俄洛斯蹙眉,不太确定地问。
撒加点点头,目光显得略微有点幽暗:“是。当时局面实在掌控不住,把他们几个也给牵扯进来了。”

连撒加这样的人物都控不住场,可见那一夜打得有多惨烈又有多疯狂。都是兄弟,情谊深厚,一些人在另一些人的教导下成长,成年后却不得不拳脚相向,甚至用出禁招只为杀死对方……艾俄洛斯叹气,多少有点儿心疼和愧疚:“早知道闹成这样,当时你实在不该不让我去。”

在冥界,他和撒加其实见了一面。

艾俄洛斯死得太早,灵魂虚弱四散,最后一刻才堪堪赶上战友们的步伐。那时撒加三人已经要出发,撒加一个阻止的眼神,两人何等默契,艾俄洛斯不问为什么便当即心领神会,陪他演了一场愤怒质问不敢置信痛心失望割袍断义的大戏,连台词都不用对,看得身后那两个自己人都一愣一愣的,更别说在旁窥视的冥斗士。

但他没想到撒加的安排是真的把自己排除在阵容之外,哪怕拼着用上这样的禁招,也没有借助一点他的力量……何等决绝。

“让艾欧里亚再看着你背叛一次?我欠你们兄弟俩的可够多了。”撒加说。

想起幼弟,艾俄洛斯蹙眉。这是他最心疼最亏欠的人,也是他和撒加之间,最难以释怀的心结。他缓缓摇头:“依你的性子,怎么可能为了照顾里奥就放弃我这个战力。就算你欠我的,难道修罗和卡妙也欠我的,圣战大局也欠我的么?”

“不错!”撒加坦然承认,“我也动过让你出场刺激一下艾欧里亚的心思,毕竟这戏演得越真,哈迪斯越相信我们,成功的几率就越大。不过出发之前我做过推算,如果最坏的结果是用到雅典娜之惊叹,我们三人至少也能拖到第六宫;但如果你去,那决战可能就要提到第五宫了。动过一次禁招的我们对上状态最佳的沙加,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出发之前,就想到了动用禁招的可能性么……?撒加的心思之沉,之冷,有时实在让人害怕。艾俄洛斯唯有摇头一叹,接受了这个解释。

走到教皇厅门口,两个人同时感应到里边有熟悉的小宇宙,对视一眼,冲了进去。

榻上的人盖着华贵的锦被,草绿色长发沿床边落下,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半跪的青年握着他的手,神色专注,即使是他们两人的闯入也没有让他回头。

一眼扫到史昂毫无生气的面容,撒加心跳好像都漏了一拍。这场景实在太熟悉,在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夜夜惊心,沉重得让他辗转难眠。他与艾俄洛斯同时伸出手拦在对方面前,又在彼此冷静自持的眼眸中看到肯定。微微点头,撒加上前试探史昂的呼吸,——果然,冰冷一片。而艾俄洛斯轻声呼唤青年的名字,暗中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穆?”

“是我。”青年缓缓起身,看到他时目光波动了些许,有些感慨地说,“艾俄洛斯……哥哥。”

昔年稚弱的幼童也已经长大成人,幼时的调皮顽劣被时光一层层磨去,雕琢出神情温雅举止得体的白羊座黄金圣斗士。射手座低头笑了笑。他还是少年模样,可身上已无少年锐气,宽和淡定如海洋,风平浪静,又深不可测。“小穆,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十三年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艾俄洛斯你倒是没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穆也笑了,“撒加、艾俄洛斯,女神在后边等你们,快去吧。”

女神殿后,绿草如茵。树荫下错落有致地放着圆桌石凳,桌上摊着各种资料书籍,女孩儿埋头其中,咬着笔杆苦思冥想,有几缕刘海被风吹乱,纱织不耐烦地将其拂开。

艾俄洛斯走过去,手把手纠正她的姿势。坐正,背挺直,笔拿稳,本子不要放歪……仪态什么的倒还在其次,主要别让女神因为赶作业用眼不正确戴上眼镜。他没有碰触纱织,动作彬彬有礼却绝对严格,纱织乖乖跟着他的手势摆出小学课本第一页的标准坐姿,表情多少有点委屈。撒加失笑,单膝跪下道:“参见女神殿下。”

“参见女神殿下。”艾俄洛斯顺手把她桌上的草稿纸摞好又拿了本书压住,这才走回撒加身侧,行礼。

“两位请起吧。不必拘礼,我们还有一些事需要谈。”纱织收拾了下桌上的书本,站起来,走到他们身前。女神依旧穿着白色长裙,款式简单古老,又因为她端庄的神色而显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丽。她注视了他们片刻,突然弯下腰去,极为郑重地向两人鞠躬行礼:“首先是好消息,谢谢各位的付出,这一次圣战,我们赢了。而且,这将是最后一次。”

千万年来,人类在这隐秘的神祗之战中挣扎求生,如今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与解脱。尽管看到穆时就已经基本确定了这一结局,但听女神亲口说出来,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两个人都微笑了,放松和喜悦出自内心,单纯而美好。艾俄洛斯说:“女神殿下不必客气,何须对您的战士道谢?”

纱织直起腰来深深看着他们,星眸中闪烁着笑意与感佩:“不,请接受我的感谢和敬意,也替历次圣战中所有的前辈,接受我的感谢和敬意。是一代又一代圣斗士背井离乡、将生死视作等闲的付出,才有了这一天。哈迪斯的战士从神话时代至今一次次转生,可我的圣斗士,牺牲了就再没有复活的机会。战士们第一天走进圣域,就得知以往百余次圣战所有前辈全部阵亡,无一幸免,无一生还,即便如此,却依然前赴后继……最终圣战的辉煌,是我无数代无数位天资绝艳的战士,用人命填出来的,无需归功于我。”

没想到女神的话说得这样坦白,艾俄洛斯皱起眉想要说些什么,被纱织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眼神止住了。“这不是我的骄傲,是人类的骄傲。哪怕身为战争女神,我能提供给人类的也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天下为盘,人命为棋,堂堂正正地与冥王一决胜负的机会。我不得不说,人类的执着、坚韧、顽强和牺牲精神……让我刮目相看。”

撒加欠了欠身:“多谢女神殿下。”

“请您不必客气。”纱织微笑着道。她与自己的双子座黄金圣斗士只见过寥寥数次,每次都是在你死我活的激斗中。可无论是贵为圣域教皇,还是落魄为阶下囚,这位战士的态度永远是倨傲的,那是种优雅守礼而极尽苛求的倨傲。他尊重所有人,可是真正的喜爱和欣赏,只给与自己实力对等的人。

这种态度让她不自觉地更加矜持端严,只为了在双子座审视的目光下,不负帕拉斯·雅典娜之名。

“我要求冥王复活我的圣斗士,只是作为对大家小小的回报。时间有限,没来得及给你们重塑身体,也就只能如此了。上次冥王制造的十八岁身体还可以用,艾俄洛斯哥哥的我就没办法了,希望你会喜欢从十四岁重新开始的生活,如果喜欢的话,或许还可以和我一起去上个学什么的。”纱织微笑着说,尾音轻快地上扬,艾俄洛斯对此唯有苦笑。

“对于你们的身体状况,我无能为力,暂时只能先这样,委屈你们了。我尽快复活其他人,然后大家彼此治疗一下。——想必你们也发现了,现在整个十二宫只有你们,穆和史昂。我以前没有接触过圣域的事务,怕会做错些什么,而史昂的生命力和小宇宙都需要时间恢复,大概还要有几天才能醒……在这之前,有些事可能就要交给你们处理了,主要是考虑到你们三个比较有经验,可以吗?”

艾俄洛斯微笑颔首:“女神不必客气。”

“那真是太感谢了,这几天的文件都在书房,我批了一些,不过还扣着没发,就拜托你们了。你们的身份文件我已吩咐下属准备,过几天会送到。至于近些年的财政报告什么的……我暂时没有找到,我猜大概是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那个您不必担心,交给我就好。”撒加接话。他完全能想到女神在书房里找得翻天覆地,手忙脚乱一身灰尘的样子。圣域太过庞大,事务冗杂,再加上这些年来这些东西都是撒加在一手掌管,除了他大概也没有人理得清楚。

纱织听出他话语里的笑意,窘了窘:“……我会努力学习的。大概要交代的也就是这些了,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看战士们游刃有余的样子,也并不需要她再指导什么,她能做的也就是不添乱而已,还不如早点处交代完公事回去补作业。

“有。”撒加说。
他收敛笑意往前跨了一步,恭敬而不失坚定地说:“女神殿下,可以将您的戒指借我看看吗?”
艾俄洛斯微皱着眉扫了他一眼,带点警告,显然是觉得他太逾矩了。不过倒是若有所思,目光闪烁着没有阻拦。

纱织沉默了一下,没有照办的意思:“撒加,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你想看什么?”
撒加摇摇头不答,他又说了一遍:“可以吗,女神殿下?”语气十分公事公办,一点请求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纱织依旧沉默着。双子座的战士面对女神带着不快的眼神,礼节性地微微低下了头,却仍然对抗着无声的威压,半步不退。几分钟后艾俄洛斯也站到撒加身边,温和道:“纱织,给我们看看好吗?”
身前站着一位前教皇和一位从小看顾自己长大的哥哥,纱织终于抗不过,妥协地摘下左手上的戒指,递到了撒加手中。

戒指被递出时猛然发出刺目金光,那气势甚至有些恐怖骇人,撒加晃了一下后站稳,燃烧小宇宙与其相抗,硬生生一步未退。而纱织的小宇宙急速衰弱下去,短短几十秒,她就由强大的战争与智慧女神,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儿。

撒加垂眸看着手中的权杖,叹了口气。而艾俄洛斯也同样没有惊讶,只是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权杖递回给纱织。

“哎,本来以为至少能瞒到史昂大人醒,真是低估了你们啊。”既然已经被发现,纱织也不再维持神祗的高高在上与温柔淡漠,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安抚手中的权杖,让那金光重新平稳下来:“没事了,奈姬,安稳一点……呃,撒加,抱歉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你没事吧?”
撒加摇摇头。他只是被震得呼吸有点乱,一秒钟后就控制住了自己,平稳地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啦,只是复活圣斗士需要消耗一些力量,所以导致了暂时的衰弱,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艾俄洛斯温和地指出:“可是你说这件事是冥王负责的。”
果然是仁义宽厚的射手座吗,拆台也拆得如此含蓄……但是还真是,毫不犹豫啊。纱织苦恼地眨了两下眼睛:“这个,我也有参与……”

艾俄洛斯说:“说实话。”
射手座本身就是正直严厉的人,又从小看她长大,积威甚重,被他一盯,纱织迅速投降。“我说,我说就是——实话就是,世界上已经没有冥王了。”

第三章

说完这句话,纱织本来有点期待着两人的反应,比如大惊失色不敢置信连连追问什么的,毕竟被自己的战士逼到不得不坦白实情,她也多少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很想找回面子——可惜没有。

撒加神色未变,蓝眸中闪动着沉沉波澜;艾俄洛斯点了点头,那意思明显是:然后呢?

纱织觉得更丢人了,她说:“接下来的事情全都是神族辛秘了,我不会透露更多,除非你们先告诉我,我是怎么露出破绽的?”

“如果你指权杖的事,”艾俄洛斯有条理地回答。撒加根本没有接话的意思,显然懒得做这种解释,于是射手座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一任务。“我没发现什么破绽,但是你不该在撒加面前做这种事情的。毕竟如果说伪装和掩饰小宇宙气息什么的,没人会比撒加更精通了——这可是他十三年来一直都在干的事。”

这样说话没问题吗?纱织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地看向撒加,又在双子座温和如常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再说冥王之死,哈迪斯不可能复活几个战士还诸般推三阻四,女神殿下你也不可能不为战士争取更多的权益,这样的身体状况,年龄、以及伤势,显然都是无奈为之。雅典娜并无掌控生死之力,到最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史昂大人需要时间恢复。此外,以我对哈迪斯的了解,这样一位残忍偏执、野心勃勃的神,不可能放弃争夺地上世界。如果你那么笃定这是最终圣战,那么只能说明,哈迪斯不再具有威胁圣域的能力,换句话说,非死即重伤。”

纱织叹道:“我不该试图瞒过你们。那么,只能从头讲起了。”

人人皆知,圣战起源为何。哈迪斯看上了农神之女珀耳塞福涅,将她强抢回冥府为妻。由于珀耳塞福涅每年只能待在冥界四个月,为了和爱妻长久相伴,冥王便誓要把地上世界,也变成自己的王国。雅典娜不忍人类平白遭受屠戮,于是愤而离开奥林帕斯山,圣战自此拉开序幕。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纱织静静叙说着,又想起自己那位好友,文静纤弱的春之女神。哪怕贵为女神之尊,一旦被哈迪斯看上,带回那冰冷漆黑的冥府,也只能最后无声无息地消亡在那里。在这场绵延千年血流成河的大战中,她是第一个牺牲品。

珀耳塞福涅啊,史书上以“圣战起源”的身份记下了她的名字,说是哈迪斯因为不得不与爱妻分别而愤恨欲狂,意图报复人类,可事实上,哈迪斯大概根本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使她遭殃的不是她的美貌和柔顺的性格,而是这春之女神的名号。那时强者辈出、半神遍地的黄金时代刚刚过去,人类将要进入漫长平稳的发展期,地上世界如此丰饶,阳光、沃土、歌谣、欢笑……它如此美丽,哈迪斯对它觊觎许久。如果吞并春之女神的神格,吸收她饱含大地春景的蓬勃生命力,那么就能名正言顺,将大地占为己有。

珀耳塞福涅的生命一点点消亡。阳光被乌云遮盖,大地上随处笼罩着死亡的阴森气息。人们哭泣、奔跑、流血、死亡……而哈迪斯张狂大笑,九天之上,奥林帕斯的神祗们饶有兴致地观望。神的生命几乎无穷无尽,当所有的游戏都玩厌之后,大概也只有鲜血和战争能让他们提起些许兴趣,在他们眼里人类卑微如蝼蚁,能创造也能挥手间毁灭。神都是高高在上刻薄无情的,他们不知何为眷恋,也并没有对于生命的敬意。

只有雅典娜向哈迪斯宣战,甚至放弃真身转世为人,亲自下界投入了这场战争。

“请恕我冒昧。为什么?”艾俄洛斯插了一句。
纱织垂眸一笑,十三岁女孩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对于世事司空见惯的漠然。“我年轻时骄傲固执又激烈决绝,没有很多朋友。”

独来独往,没有牵挂,也就没有什么需要舍弃,为了一个朋友就可以奔赴下界,毫无顾忌地投入战争。胜利女神奈姬化身黄金权杖同她一起下界,雅典娜将一半的力量封印在她体内,这样即使出现意外,还有一条回到奥林帕斯的退路。每次二百四十三年的间隔,是两位神祗的相互妥协,圣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冥王更需要时间,一点点吸收春之女神的神格。

开始不过是一场游戏。一位神祗的无聊,一位神祗的一时兴起,与众多天神的观望……可是游戏开始就无法停止,赌注越来越大,最后雅典娜与哈迪斯都无法抽身,只剩下了胜利或死这两个选项。

千万年来圣域与冥界互有输赢,但圣域的战士无穷无尽,每次圣战都有无数人从世界各地奔赴而来,放弃名利和正常人的生活,接受死后也永远得不到安宁的结局,只为守护这片生养人类的大地。冥斗士则不然,再顽强的灵魂也终究不是神,经受不起一次次的转世,哈迪斯的力量逐渐虚弱。

直到这一次,圣斗士们终于击破了叹息之墙。当时珀耳塞福涅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她被逼无奈不得不出手,散尽一身神力封印了极乐净土。城户纱织终于做回了普通人,权杖不在身上时,她与普通人无异,除了具有神的灵魂。

这之后又足足忙了一周,解散寒冰地狱,送往届的圣斗士们转世,送本届的圣斗士们复活,并为冥界划定了新的秩序。接下来,她计划将权杖里的神力逐步引回体内,然后将其他的圣斗士接回。这样,寒冰地狱被废弃,极乐净土完全封闭。没有了主人的召唤,冥斗士也将永远沉睡下去。

而在恢复了力量后,她会回到奥林帕斯。离家也真的太久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纱织说得很轻松,好像失去一半神力对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事。“这就是多年来纷争不休的真相。很荒谬吧,但好在以后不会了。在我以后,不会再有神出现,人类将拿回对大地的主宰权,一切将恢复和平与安宁。”
“就是这样。”

“复活圣斗士,真的对你的身体没有影响?”艾俄洛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纱织用力点点头:“举手之劳而已。本来我也要整顿冥府,正好顺便带你们回来。”

女孩的目光清澈真诚,于是她的战士们也没有再追问,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纱织露出甜美的笑脸:“就是这样啦,我会尽快恢复神力。你们也快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还要来帮我批文件呢。”

目送着自己的三位战士离开,纱织暗自松了口气,将权杖又化为戒指戴上,毫无形象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好累啊……
虽然雅典娜是智慧与战争女神,但是这一代她的转世毕竟只有十三岁,还尚显稚嫩。面对着全心信赖她尊敬她的战士,说了这么一堆半真半假的话,可真是太累了。

恍惚间想起那段记忆,天父俯视着她,神色慈和中带着怜悯:累吗?悔吗?
不。她听到自己心里清晰平稳的回答。女孩抬手遮住前额,无声叹息,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分外清冷坚决。

从执意下界与冥王一战,到圣域建成战士齐聚,从一次次转世时的懵懂无知,到一次次战后的满目凄凉,从高居殿堂无欲无求的智慧女神,到今日手握重兵却神力散尽的城户纱织……每一步,都是她亲自走来。雅典娜的内心永远明澈冷静,她知道自己的路会通往哪里,也永远不会退缩。

即使是面对着那样的赌约,要承担那样的重负,也——
永远不会,至死无休。
……为了人类,为了好友,更为了他们。

第四章

冥战来得太过突然,一夜之间黄金圣斗士就全数奔赴冥界,作为权力中心的十二宫彻底空了下来。但黄金圣斗士背叛,同室操戈——这都属于必须被压下的绝密。圣域的核心毁了,外围机构却依旧被蒙在鼓里,有条不紊地运转,文件照样一摞摞往教皇厅送。

纱织这辈子也只学过如何管理城户财团,战后又要和奥林帕斯以及冥界交涉,对于圣域事务更是有心无力。等到复活了自己的战士,文件早就堆成了山。虽说女神让他们去休息,可看到这样的盛况,谁能真去休息啊,撒加和艾俄洛斯出了女神殿的门,就很有默契地直奔教皇厅。

一路无话,两个人都沉思着。走进教皇厅时,撒加问:“你觉得女神刚才说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不到一半吧。”艾俄洛斯笃定地说。他一向心思通透,明察秋毫,只是性情宽厚,凡事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很少直接出言拆台。
不过对着这位至交好友,那自然是没问题了。

撒加闻言一笑,柔和了几分略显冷硬的唇角轮廓:“果然。我也这么想。雅典娜从来不喜欢给自己留退路,为了圣战连自己的命都押上了,怎么可能为了回奥林帕斯封印一半神力。”

“我不认为审讯女神是个好主意。”艾俄洛斯谨慎地说。他不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得未雨绸缪,打消撒加可能抱有的想法。毕竟如果连弑神都试过好几次了,估计也就没什么事不敢做了。“她想瞒就先让她瞒着吧,大概有什么苦衷——穆?辛苦了。抱歉我们耽搁了一会儿。”

穆抬起头来对他们微笑示意。灵魂重铸的过程艰难繁复,他不放心离开史昂,干脆拿了一摞文件到大厅来批。“积压的公务太多了,我想着多少先处理一点儿。女神暂时也没分配任务,我就没碰超出权限的东西。按往届惯例Achilles部门的工作应由白羊座负责,我粗略看了看,有关训练营的各项规定应当都需要重新修订,星矢他们几个孩子的事情反映了这方面管理的严重缺陷,训练营理应由圣域派人统一管理,怎么能掌控在个人手中。”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但工程浩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我想现在还是暂且维持原状,等到圣域重建工作结束后再着手解决。在此之前,请你把注册在案的训练营资料整理出来……”撒加自然而然地回答。艾俄洛斯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掩上了书房的门。

刚进门他就被震了一下。纱织把几十份材料堆到柜子上,高得摇摇欲坠,毫不负责任地甩手就走,这再一开门,桌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所有东西稀里哗啦天女散花地照着他扑下来。艾俄洛斯出于战士的本能当时就想防御并反击,强大到能够撕碎天地的金色小宇宙都烈烈燃烧了起来,突又醒悟这都是重要文件,当即收势。光速拳的反冲之力使他撞到桌子,于是更多东西落了下来。

艾俄洛斯尽力平复呼吸,收束小宇宙,被撞得胸口一阵窒闷。再看到这满屋乱七八糟,只觉得更郁闷了。他弯腰去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收拾的时候也就顺便一眼将标题加文章大意全都扫进了心里。这是常年辅助教皇工作练出来的本领,即使十三年没有接触过公务,也还是流畅熟练极了。

拿进手里的第一张就是纱织的成绩单,不知道怎么混进书房的。艾俄洛斯看了一眼总成绩,无声微笑着把成绩单折好放进抽屉,暗自盘算有空得和纱织谈谈。——就算是智慧女神,也不能有恃无恐地不学习啊!

这间书房跟当年大不相同,明显有着撒加的个人风格。撒加为人谨慎,为防暴露身份,不会放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能进教皇书房的人估计也看不出来。艾俄洛斯可不一样,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几分钟,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撒加这些年,过得一定很累。

双子座本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年,不够纯善,不够坚强,更称不上完美。命运中埋藏的邪恶更是把他朝着纠结矛盾的前路又重重推了一把,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事已至此,摆在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公布真相,迎回女神,接受处罚,承担责任。——但这可能吗?
撒加比他更骄傲,更敏感,更不能接受自己犯错。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曾经温柔完美如神子的双子座黄金圣斗士身败名裂,恶行永远被铭刻在耻辱柱上,最低等的杂役都能对他的坟墓指指点点:看啊,这就是那个可耻的叛徒!

何况他当真觉得这是错吗?双子座向来不甘受人摆布,无论是神定下的轨迹,还是星座注定的诅咒,都无法让他屈服。不过是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后却偏偏阴差阳错弄得如此不可惨烈,他怎么甘心承认失败,就此收场?

于是他选择了第二条路——戴上面具,冒充教皇。无论如何先稳住风雨飘摇中的圣域,也给自己喘息的空间,试着把一切引回正轨,也证明自己可以代替神明。

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必须追杀艾俄洛斯,夺回女神,或让她的生命消失;他必须不让艾欧里亚发现任何踪迹,必须把穆逼得远离圣域,必须清洗所有昔日离教皇较近的杂兵和圣斗士……发现自己走得越来越远,那么下决心回头,就会变得越来越艰难.

艾俄洛斯不怀疑,如果那天晚上的事稍稍有些变动——比如他自己因为某个任务而生命垂危——撒加会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将他救回;可如果一切照旧发展,撒加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发出最高级别的圣域追杀令: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这就是双子座,心思复杂莫辨,手段狠辣难测。说不上是被邪恶控制,说不上一时失足,他只是决绝坚定,几近一意孤行地走向通向王座的路,哪怕脚下踏着鲜血荆棘枯骨。

他从抽屉底部的暗格里找出一张纸,目光显得愈发深沉幽暗。

那张纸已有年头,边角泛黄,有人在纸上一遍遍练习“Shion”的字样,少年的笔迹青涩而认真,略微褪色的签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接近本人,笔画也逐渐流畅随意,透出前任教皇经过百年沉淀的霸气与张扬——突然笔迹断了,笔尖重重划过脆弱的纸张纤维,留下一个残破的墨点。

再下一行,少年缓慢地、试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另一个名字,“Saga”。
纸张末端,有陈年的水痕。

十三年前,在如血的夕阳下,或是墨色的暗夜里,蓝发的少年专注地奋笔疾书,心无旁骛,只求做到最好。——却恍悟似地突然停下,再一次,缓慢而生疏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而后失却了所有力气一般,如梦初醒,伏案痛哭。

他不知道撒加是否有过悔恨有过难过,但那样的痛,一定是超乎想象的鲜血淋漓,铭心刻骨。
……碧海青天,夜夜心。

门锁轻轻咔哒一响,撒加推门进来。艾俄洛斯翻手将那张纸塞到了桌子最下边,神态自若地继续整理文件,直到撒加走到他身边,才回过身来。

“艾俄洛斯,出什么事了?”撒加盯着他闪动着波澜的灰绿色眸子,有几分疑惑地问道。
艾俄洛斯摇了摇头,微笑:“没有。你和穆谈完了?这么快?”

“一些公事而已。若论私事,穆现在恐怕还没有心情与我聊。”撒加迟疑了一下,明亮的目光扫过此刻干净利索的书房:文件被分门别类摞好,桌面干干净净,书柜整整齐齐……终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他紧接着又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我可以帮忙。”

“……撒加。”艾俄洛斯沉默片刻,抬眼看着他,语声直白强硬得几乎毫无感情。
“我就一个问题。这些年来,你不累吗?”

沉默。

撒加一动不动,雕塑一样的侧脸显得极为冷硬,海蓝的眸子万里冰封,见到挚友以来的温暖和神彩一瞬间消散,重又被波澜不惊和无喜无怒取代。

刻意无视的隔阂怎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提起,气氛变幻得太快,一句话就是剑拔弩张。书房里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无形火花四溅,久处上位的威压凝重沉郁,使得人压抑到难以呼吸。艾俄洛斯一反常态半步不退地与他对峙,强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似乎不得到答案就不肯罢休。

“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很多。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当时自以为能取代神明的我,实在自大轻狂。”撒加沉声道,“但为自己的追求承受代价,那是理所应当。还说什么疲累,不觉得太过矫情?”

双子座抿紧的唇角、骄傲扬起的下颌和紧绷的身体语言,无一不在说明他不想多言。现在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的变成撒加了……艾俄洛斯有些无奈地发现,他们的沟通再次走入了僵局。

第五章

圣战结束以来,教皇厅的灯光直亮到半夜,圣域就像一座机器,终于吱吱嘎嘎运转起来。
杂兵们来来往往,递送文件,传达命令,个别忙昏了头走到大厅一跤栽下去,被穆眼明手快地扶住,提醒他别踩到满地文件,更别压到还没醒的前教皇大人。

——这时候就觉得,史昂真的是很幸福了。可能也是知道醒来后要面对多得惨烈的文件,所以才耍赖不起来吧。

撒加甩了甩羽毛笔,再次去蘸墨,却发现墨水瓶里已经空空如也。他站起来去书柜里取新的墨水,一边拧盖子一边说:“艾俄洛斯,回去休息吧。”

占据了书桌另一边,同样埋头于文件的射手座疑惑地抬起头。撒加略微有点调侃地说:“回去休息。你还在长身体呢,总熬夜可长不高……我习惯熬夜了,这些我来处理就好,你以后再慢慢习惯也不迟。”

这话说得半玩笑半认真,话尾已经带了点命令口吻,不过对艾俄洛斯依然无效。射手座若无其事地再次埋头于文件,随口道:“反正回去也没地方睡。”

“……去双子宫睡。”撒加无奈道,“加隆的房间有杂兵天天打扫,比我那都干净,保证不会让射手座大人嫌弃。行不行?”

谁也拗不过谁,当天过了凌晨两点,两人才并肩离开依旧灯火通明的教皇厅,向山下走去。艾俄洛斯果真去了加隆的房间睡,不过在睡前还是摇着头换了新的床单被罩,撒加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很是服气,好笑之余又觉得感慨。

之前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托词,艾俄洛斯对灰尘的忍受度确实不太高,少时撒加每每人前表现得完美无缺,人后就拽着好友耍赖要求帮忙打扫房间,艾俄洛斯回绝数次后总是看不下去,无奈拿着打扫的工具在双子宫一待一下午,最后以一句并非真心责难的“你都多大了你”作为结束。

他自己几经沉浮,昔日的天真锐气早就磨成了波澜不惊,野心勃勃沉淀为帝王气度,再找不回曾经的样子。但无论是死亡、污名、还是寒冰地狱的漫长折磨……抹去这些尘埃,从历史中再度走来的射手座依然如故,热情而天真,宁折不弯的刚直和执着,未曾减损半分。

就好像……一个人永远停留在时光中,而另一个人却已经走得太远,回望故友,纵是有心弥补友情的裂痕,也因为那宛如天堑的距离,而有心无力。

晨曦洒满大地,玫瑰色的淡红薄纱一层层笼上圣域,为古老沧桑的石制宫殿披上一层金色的辉光。穆微微一动,在第一缕映上面庞的朝晖中醒过来。他站起身子,看到远远地站在入口处,紫发如瀑的少女。她遥遥向他点头致礼:“我不是有意打扰您的休息。穆先生,非常抱歉。”

“殿下客气了。”穆微笑道,先不急着谒见女神,而是脚步轻捷地走过去,为史昂又压了压锦被。

或许是嫌远,或许只是不敢离开史昂,宁愿整夜整夜守在这里,生怕一闭眼榻上的人就会消失不见。穆昨晚没回白羊宫,而是索性伏案而眠。正因如此,从来优雅尊贵的白羊座脸上带着淡淡倦意。他走近纱织弯腰行礼:“早上好,女神殿下。属下仪容不整,实在失礼,还请见谅。”

纱织下意识地想去握手中的权杖——可她手中没有。少女最后只有双手交握于胸前鞠了一躬,依然气度从容,却多少显得有些尴尬:“早上好。……谈不上失礼,请您不要挂心。”

一直是这样。自第一次见面起,直到现在。他曾冷眼旁观她在圣域奄奄一息,曾收束人心保存战力让她独自在海底作战,也曾为守护她而毅然对恩师展开水晶墙,同生共死,浴血奋战了几个月的时光,纱织与穆的相处依旧客气得有些尴尬,生疏得有些冷漠。

对此,纱织深感无奈。

或许是因为并非在圣域一同长大的缘故,本届黄金圣斗士对女神的认同度可谓是史上最低。他们接受她作为帕拉斯·雅典娜的实力和尊贵,却不肯接受身为同伴、身为人类的城户纱织。有的像米罗那样永远严肃冷淡彬彬有礼,一句话能暗示八百遍“我们只是工作时的上下级”,也有的像穆这样客气疏远到极点,偏偏又圆融通透,即使拒人千里之外也和煦如春风。纱织是偶然间看到了他与艾欧里亚聊天时的笑容,才发现那才是白羊座真心待人的一面。

——当然这种态度已经是很好了。像撒加那种,就更难获得他的认同……她这位骄傲的双子座,在心底恐怕只相信自己的实力,永远也不会放心把命运交给什么女神。

他们相扶相持,走过了血泪交织荆棘丛生的十三年,一个凭空跑出来的女神,要怎么融入这个比血缘关系都要紧密的圈子,要怎么获得这群战士作为家人全心全意的认可,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愿意同她一起,用生命去彼此守护?

纱织惊觉自己走神了。穆也并未开口,女神不说话,他就静静等候,唇角一抹淡笑,恰到好处绝不失礼。白羊座本身就是外温内冷的人,想打开他的心扉,那可是不亚于战胜哈迪斯的挑战。

不过,城户纱织可从来都不是畏惧挑战的人。

“穆。”她握了握拳,自然地开口。“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很普通的问题,却问得穆有些发愣——纱织向来自觉地恪守着上司与下属那条界限,从来没有这样亲近地称呼过她,也不会问这样私人的问题。他沉吟了一下:“应该还是等撒加艾俄洛斯来了以后,一起批文件吧?急需处理的文件还很多,公务为先,我个人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希望小女神别心血来潮出什么“教我打拳吧”或者“陪我逛街吧”之类的主意。穆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

纱织微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来厨房帮我做早饭吧。请稍等我回去换件衣服。”
“……啊?”穆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女神居然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位在东瀛异国,被千娇百惯长大的大小姐,居然还真的会做饭。而且还挺熟练……穆靠在门口看着纱织忙活,着实有点惊讶。本着做下属的礼仪他几次想上去帮忙,却都被纱织毫不留情地赶开:“多谢好意了,不过我的手艺大概还比您好一点。”,索性就站在门边只负责看了。

这确实是他平时不会出现的失礼,但现在也并非多么正式的场合不是吗?第一次……不那么正式……的相处……

他对纱织的印象一直都是身着白裙手执金杖的女神,但纱织今天清晨第一次换下了那件作为女神常服的白纱长裙,穿着任何年轻女孩都会穿的简单T恤与牛仔裤,紫色长发扎成长长的马尾,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她身上甚至还有一件围裙——从厨房安吉丽娜大婶柜子里翻出来的围裙,女孩儿手脚纤细身量未足,围裙显大,腰身的带子又系得不合时宜地紧,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青涩中学生,显得很有活力……很温暖。

纱织熟练地煎鸡蛋,挤番茄酱,烤面包,做三明治。她拿起那把长长厨刀的时候穆稍微挪动了一下步子,看到女孩儿灵巧小心的动作后又收回了动作。但在纱织费力地抱起一大罐酸奶试图放到炉子上时,穆终于没忍住出手阻拦:“别,这个不能热。——小心!”

“酸奶不能热?”纱织险险稳住快要从手中滑落的酸奶罐,惊讶地抬着头眨着大眼睛看他。
“酸奶不能热!”穆哭笑不得,半哄劝半强制地把罐子拿过来,平安放到桌上。常识啊大小姐……

“……好像是不能热。”纱织皱眉想了想,确定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里好像是没喝过热酸奶。她转身拉开厨房顶柜,抱起酸奶罐踮脚试图颤悠悠地把它放进去,一边放一边念叨:“早上不能喝冷的,对身体不好。那就改喝牛奶好了。哎……牛奶放在哪里啊?”

为了拯救即将被洒一地酸奶的厨房,穆只能妥协地再次走过去帮忙。几分钟后,纱织小心翼翼地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来到正厅,四个人的早饭,她来来回回端了好几次。穆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出手护住盘子,索性一路有惊无险。他看着纱织用小宇宙为热气腾腾的早餐保温,摇摇头,只觉得女神的心思可能要白费。

但是小姑娘毕竟一片心意……他这么想着,也就生出了几分像对年幼的弟妹一般,退让和纵容的心思。

艾俄洛斯和撒加走进正厅时都吓了一跳。教皇厅里临时摆上了一张圆桌,磁盘中沙拉青翠煎蛋金黄,面包烤成了棕褐色,几杯牛奶还冒着热气,色泽明快喜人得简直像是儿童餐。可是触目所及明明是华丽古老庄严的神圣殿堂,办公长桌上文件卷轴堆积如山,圆桌旁边长榻上还躺着个无知无觉的教皇大人呢……这是什么暗黑童话啊。

“早上好。”纱织说,尾音轻快地上扬。圆桌上不设主位,她就首先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愉快地示意几位战士也坐。“撒加、艾俄洛斯,来尝尝我做的早餐吧,很有营养的呢!”

“……女神殿下费心了。”在浅浅的惊愕后,撒加微笑着说。而艾俄洛斯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边笑着一边也坐了下来。

纱织回以愉悦而不失礼的笑容:“请不必那么客气。说起来在我小的时候,艾俄洛斯也经常从圣衣箱里飘出来,指导我怎样下厨,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请品尝一下吧,相似的手艺,是否会做出相似的味道呢?”

几人入座,刀叉与碗盘碰撞的声音零星而清脆。撒加切开煎蛋,金黄的蛋液流出来,看得人心情似乎也变好了。撒加笑道:“热牛奶我可不熟悉,都是当时哄小孩子们睡觉用的。艾俄洛斯教你做这个,大概是因为当时你还小吧。”

纱织错愕,看看艾俄洛斯又看看撒加,有点沮丧地啊了一声。艾俄洛斯安慰她:“热牛奶挺好的,撒加昨晚上好像没睡好,正好需要热牛奶安神。”

撒加看他一眼。艾俄洛斯补充:“是根本没睡着。他的小宇宙活跃度一晚上都没降低过。”
“早知道把你赶回狮子宫去睡。”撒加叹道。

纱织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她把叉子放在餐盘上,有点不安:“你们是……不太习惯喝牛奶吗?是我的疏忽了。那么大家想要什么,我去做吧。”

穆和艾俄洛斯刚异口同声地说“不用”,撒加已经理所当然地道:“双份浓缩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谢谢。”

“……”穆的表情大概是“你还真的让女神去做事啊”,而艾俄洛斯的则是“大早上喝那么浓的咖啡你作死吗”,纱织则已经开始苦恼自己以前没煮过咖啡。一片寂静中,撒加坦然地拿起牛奶杯喝了一大口,抹掉唇角一点白色的泡泡,笑道:“我开玩笑的。”

“……撒加。”继续寂静中,纱织盯着撒加唇边没抹掉的一点牛奶,突然感慨,“你真可爱。”
艾俄洛斯被牛奶呛了一下。穆一愣,在撒加威胁的目光中强行忍住笑,低头去咬三明治。艾俄洛斯边笑边揭他底:“小穆你别看他现在只喝咖啡,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三杯牛奶,喝完擦嘴的样子是真可爱……哎撒加,你放下我的煎蛋!”

圆桌上的气氛愈加温暖轻松,三位战士笑笑闹闹相互打趣,一时也失去了女神面前应有的谨肃。纱织反倒很少说话了,只是一手握着叉柄,一手托腮,带笑静静看着他们。

她想起从厨房走出后,穆别有深意地问她:女神何必费这样的心思呢?如此努力地,想要获得战士们的认可……

……因为啊……无论你们怎样看我,你们都是我在心里,唯一承认的家人。
而能与你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尽力去争取机会……

……享受短暂的,家人之间的幸福。

第六章

“轮休?例行假期?降低训练量?减少招新名额?……怎么不提议八小时工作制呢,艾俄洛斯?”撒加冷嘲中压抑的盛怒,在书房外听得都清清楚楚了。

“这是和平年代,不是圣战期间,主要任务是防务而不是迎敌!再按你战时的严酷规定,抛家弃子背井离乡,踏进圣域就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招来的训练生三天叛逃一小半,五天后大概就剩三分之一了!”这是艾俄洛斯在据理力争,声音很沉,很有压迫感。

撒加针锋相对:“都进了圣域还没有决死的觉悟吗,指望什么和平年代?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人受不住叛逃,叛逃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不问缘由就地正法!坚持下来的那三分之一反倒是唯一能活下来的!圣斗士本来就是在死路上走,若说还有生机,那也得是存了死志,才拼得下来!”

“一味依靠严刑峻法雷霆手段,那么这是圣域,还是集中营啊?”艾俄洛斯的话说得很重了。“我不是反对你对法度的坚持,但无论如何要面对的战争压力已经没那么重了不是吗,何必让一代又一代少年人,把毕生时光都抛在这里?为了大地的爱与和平,为了众生的安定繁荣——我们怎能喊着这样的口号,却用残酷的手段,强迫他们牺牲?”

“压力永远不会减轻,圣域从来都是为战争而存在。如果你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么也不必精简机构压缩人员,直接关停圣域好了。”撒加肃然道。“奥林帕斯一日不灭,人类世界便一日处于威胁之中。如果连我们自己都轻率地以为冥王已败,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那么危险再次来临时,还有谁能捍卫大地的和平?你难道真的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雅典娜身上么?你说我依靠严刑峻法,但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谋划,不过是想让人类挣脱神的束缚,从此掌握自己的命运!”

少年时的自矜狂傲早被时光沉淀成了含蓄的孤傲,但撒加内心对“神”这个物种,始终有着极为强烈的怀疑和敌意。连“奥林帕斯一日不灭”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简直大胆至极,张狂至极!艾俄洛斯蹙眉,心里极为难得地升腾起了怒意,冷声道:“别忘记当年并没有人认同你的谋划。你的谋划又有了些什么结果?教皇身死,女神逃亡,黄金圣斗士折损过半?我们之中有谁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这掷地有声的话一落,简直是毫不留情地戳了他心底最深的伤口,那种尖锐的疼痛猛然泛上来,几乎没顶。撒加竟骤然沉默了两秒。但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愈发沉冷而决绝,不再有火气,只是带着肃杀沉静的铁血味道:“艾俄洛斯,我承认当年之事,是我不能推脱也无法弥补的错。我承认当年对你下的追杀令,使我愧疚至今——但利用这个逼我更改政令?这行不通。”

“我只是阐述事实。过去的那些事还不够有说服力吗?你的野心、或者说宏愿,我知道,也理解,事实上圣域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人类从诸神之战中赢得喘息的空间,求一个发展的余地?但你想直接用这样极端强硬的方法来推翻神的统治,这才是真正的行不通。撒加,急于求成是什么结果,你自己也看过了。”

“艾俄洛斯——”

书房传来清脆的一声,连在正厅都听得很是清楚。半睡半醒的纱织猛然一震,若无其事地坐直。穆则头也不抬地在文件上勾勾画画着什么:几处训练营的整改,几处训练营的关停……

司空见惯。

书房里的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下午,越来越激烈,直到最后那一声后才沉寂下来。以撒加和艾俄洛斯的段数,大概谁都不屑于做出摔杯子出气这种事,那是小宇宙爆发碰撞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撒加向来独断专行惯了,艾俄洛斯在原则问题上从不松口,时常为一个决议能吵到深夜。纱织有些头疼地按住了前额。

“不生气吗,撒加对神的敌意,那可是够明显了。”
“不然呢?要他敬神信神,那也就不是撒加了。”纱织苦笑道,不仅不生气,看起来还有点欣慰,“他把奥林帕斯当假想敌的同时,不还把我和他划在同一个阵营里了吗——虽然不信任我能保护大地,但比起十三年前,已经强多了不是吗。”
穆笔尖一顿,看她一眼,心说不愧是智慧女神,果然眼界开阔,心怀似海,……够想得开。

撒加让他把所有的训练营资料整理出来,穆就当真一心一意地去做这件事,做完后顺便把Achilles一部负责的所有事都一件件做下来——训练生名册、选拔考核、宣传与对外交涉。别的文件一概不管。两位大哥哥每天为处理以往的堆积公务忙到焦头烂额,他只悠悠地为将来的招新工作铺着路,看起来一身轻松不负责任,更多地却是在表明态度——

“穆先生,好像对教皇之位无意呢。”纱织说。
“写你的作业。”穆说。

纱织说:“只是问问……”
“作业写完了?”穆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笑问。

这些日子纱织也不像海战前一样在女神殿深居简出了,每天只是和他们几个一起待在教皇厅,他们处理公事她就在一边写作业,时而倒杯咖啡递份文件。随着越来越熟,穆跟纱织说话也是越来越不客气,白羊座温润外表下的坚忍固执和敏感毒舌时常让纱织没话好说,也让她感慨,自己拉近关系的努力,好像有点弄巧成拙……

当然她还是很开心看到战士们终于在她面前一点点卸下心防的,连撒加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傲疏远了,着实让她惊喜。但后果是,由于纱织表现得过于乖巧,撒加好像越来越顺手地把她当做自己的小侍女来使唤了……

他还真是不客气。纱织想,多少有点愤愤。对付撒加这个人还真是一步也不能退,摆足女神的架子不行,这位心比天高孤傲自矜的双子座,大概只在十岁前还把雅典娜当作神明来敬畏;太亲近更不行,如果放弃了一次话语权,那么不知不觉以后就会都乖乖听他的了……

纱织很是头疼到底该怎么让他接受自己,手里的笔不自觉地在指间转来转去,轻盈缭乱如翻飞的蝴蝶。一个不当心钢笔就飞了出去,直直朝着一旁沉睡的史昂砸过去了。纱织当时惊得脸色一变径直站起身来,穆已经闲闲一举杯。

钢笔准准地撞到白色瓷杯上,没有发出清脆的响声,反而被杯面一层柔柔金光牵丝带缕地束缚住,接着反弹了回来,正落到他另一只手中。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既轻又稳,连丝毫墨水都没有溅到他素白的掌心里。穆摊开手示意她把笔拿走,笑道:“这要是以前,谁敢在老师面前写字时转笔,大概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战争女神那威严浩瀚的小宇宙,从爆发边缘被生生压回沉寂。纱织一言不发地接过笔坐下来。穆看着她,目光流转间略有点疑惑……纱织本就低落的心情又有些烦躁,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失态,不该一时情急动用权杖中封存的神力。她有点生硬地把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话题重又拾起来:“你真的不想当教皇?”

穆蹙眉摇了摇头:“劳心劳力,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无上荣耀背后是无底深渊,我对这个位子可没什么兴趣。撒加要想坐,就让他坐吧。”

“谁说他想坐,我就一定要让他坐了?”纱织扬眉反问道。

穆微微一惊,想说些什么,却沉吟半晌无话可说。确实如此,他甚至没有想过撒加不会再担任教皇的可能性!为何他这样理所当然地觉得,撒加想要的一切,都一定有人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女神。”穆放下杯子,正容道,“为什么?”

纱织沉默良久,微微一叹,少女稚嫩俏丽的眉眼流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夕阳光辉照在她瓷白的脸颊上,沉静的碧眸中,尽是通透与悲悯的光。
她从未如此像一个神明。

“撒加?……他无法完全相信我,我也不够信任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穆几近震惊地看着她,纱织一言不发。直到夕阳的余晖几乎褪尽,只余一抹橙黄的光,女孩儿柔美的侧脸,沉在这暗淡的夜色里,纱织才轻声道:“撒加这样的人,太强悍太骄傲,天生的帝王之才,圣域一旦交到了他手里,那简直就是他的了……我信赖他倚重他,但是不敢,把人类世界的未来,完完全全地托付给他。”

撒加是什么样的人?

一位温柔细致的兄长,一位坚定强大的战士;一个十五岁便能弑神夺位,掌控天下的少年;一个十三年执掌权柄的铁腕教皇……他会怎么做?他的心思有多深沉多狠辣,他对人类始终抱着怎样百折不回的悲悯和宽容,他对雅典娜是经过怎样的质疑和考验之后才选择认同或追随,或根本从未选择追随——谁能看得透!

他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光明,最深不可测的邪恶,最可怕的野心,最坚定的信仰,温柔纯粹正直善良,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离经叛道又至死忠诚……他的人格魅力让人叹服,铁血手腕让人畏服,为政之道让人敬服,太强悍,太骄傲,太决绝,生而为王的气度和胸怀,放到尘世中,可执掌一国一城,可驰骋疆场开万世太平。可惜身为战士……

可惜身为战士!

他是自己的王,无人能够掌控,哪怕是帕拉斯·雅典娜。可教皇虽是万人之上,却到底还是一人之下,胜利女神的金杖时时指引着它前进的方向,撒加怎么可能甘心?圣域毕竟不同于尘世中的国度,它地位太过超然责任太过沉重,担负着整个人类世界的兴亡。就这样将它完全放手,纱织又如何能够放心?

“穆。”纱织轻叹,“身为智慧女神的我,做不到给予属下全部的信任,我也很觉得惭愧。”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穆慢慢醒过神来,神色中几许恍然几许震动。他正色道:“不,女神。你和撒加的选择,都是因为太过爱这大地……我明白。撒加只会比我更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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