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有一位哲学家说过,男孩子的友谊,可能是一门玄学。
闻理和郭少在打过一架之后,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还一起商量着去找叶修道歉,结果准备好的词还没背完,两个人全被叶修赶了出来,还一人塞了一根棒棒糖。
闻理蹲在椅子上愁眉不展,跟郭少研究:给个棒棒糖是什么意思啊?是嫌弃他俩幼稚?还是说他俩不长脑子?是不是直接冲到宿舍道歉太轻率了?
哲学家不忍直视地叹了口气道:“给你棒棒糖,就是‘吃’的意思。”
叶修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怎么大多数人都把他看得那么复杂呢?
“真的?”闻理狐疑地看邱非。
邱非给了他高深莫测的一瞥,伸长手臂把那根棒棒糖够了过来,剥去包装纸,含进嘴里。闻理嗷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心疼得要跟他打架:“那是我的!教官给我的!”
“什么你的,明明是叶修的。”邱非含着棒棒糖有点不爽地说。
他含了一会儿,咂摸出一点荔枝味儿,淡淡的甜。于是那点不爽也烟消云散了。
郭少那根也应该抢过来。邱非想。
明天周日,按规定有一天假,是以今天晚训过后,宿舍里弥漫着狂欢的气氛。郭少转着棒棒糖趴在椅背上感慨:“我原来以为高考完就解放了,没想到大学居然还是特么每周只有一天假!”
“注意言辞。”乔一帆严肃地说,“否则我要告诉你妈妈了。”
郭少瞪圆眼睛:“你逗我?”
“阿姨给我们每个人都打了电话,说孩子未成年,让我们多担待,多看着。”乔一帆说,“不信你问邱非。”
邱非点点头。郭少绝望了。
闻理去洗澡了,水声伴着荒腔走板的歌声传出来。男生宿舍隔音差,洗澡隔间也不够,剩下几个人边等边聊天,突然楼下传来尖利的哨声。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卫生间传来哗啦一声巨响。闻理条件反射地裹着条毛巾窜出来,站在门口看看他们,惊魂未定:“紧急集合吗?”
邱非:“……”
“教官们吹紧急集合而已。他们就住楼下所以你听到了。”乔一帆相对冷静地说,“回去接着洗吧。”
郭少惊叹:“闻理你身材好变态!”
闻理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嗷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起毛巾护这里护那里。邱非含着闻理的棒棒糖,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到一边,说:“真是瞎了我的眼。”
由于闻理那天晚上追着他的两名室友打了个鸡飞狗跳,整个宿舍都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邱非在梦中惊醒三次,又想起今天不用训练,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等终于再也睡不着的时候,他撑起来一按手机,发现都十一点了。
真是久违的,能睡够觉的美好时光啊……邱非在心底发出了高三时常有的感慨。
室友们都还在睡,邱非静悄悄地起床洗漱,想出门找点吃的。这个时间吃早饭嫌晚,吃午饭嫌早,食堂没几个人,他买了包方便面刚想回去,迎面差点撞上叶修。
邱非不明缘由地心虚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我没抢闻理的棒棒糖”,或是“我其实不是刚起床”,还好理智尚存,克制住了。叶修也没问,路过时顺口说了一句:“哎,总吃泡面小心长得七扭八歪啊。”
邱非:“……”
想打他。
“教官!”他在身后大声问,“教官没吃饭吗?”
“我陪沐橙买点水果。她没带卡,我上去取的。”叶修背对着他扬扬指尖夹着的银色校园卡。“去医院看看你同学,来不来?”
“哪个同学?”邱非问。
“上次站军姿晕过去那个女生。”叶修回答,“哦,你应该还不认识。”
邱非说:“来。”
夏意明媚,阳光正好,能跟自己的教官出去逛一逛,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同去的还有旁边女生连那个俏丽的女教官,邱非今天才知道她叫苏沐橙。一路上叶修和苏沐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邱非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听着,偶尔被问到才会回答。
地铁要一个多小时,邱非坐在苏沐橙旁边听她和叶修说话,不知不觉居然困了,迷糊了一会儿,醒来时看到叶修侧身而立,一只手撑在他头上的车厢壁板上,微微低着头看他,目光温和又安静。
小姑娘正在按手机,看到他们进来,开心得下床来抱苏沐橙:“教官!叶教官好!”
苏沐橙笑眯眯抱住她,叶修说:“开心消消乐,我看到了啊。你还不好好养病?”
小姑娘笑得阳光灿烂,看起来被训了也不怎么害怕。苏沐橙问:“妍琦怎么样了?下周还回去训练吗?”
“回啊!”戴妍琦清清脆脆地回答,“要不是医生不让我走,我第二天就回去啦。”
叶修说:“你身体确实有问题,理论上可以请假。回去实在不行,记得跟导员说。”
戴妍琦笑道:“怎么会呢叶教官,我可是个兵啊。”
苏沐橙要留下跟戴妍琦说说“女孩子之间的知心话”,于是叶修和邱非拎了一道水果之后,就被人赶了出来。出了医院大楼,叶修耸耸肩:“我也没办法。”又看邱非,“找个地方带你吃饭?”
“回去吧。”邱非笑道。
最后他们在学校对面找了家永和大王。叶修专心对付三杯鸡饭,这玩意儿骨头太多,很不符合他的吃饭习惯;邱非慢条斯理地喝豆浆吃油条,叶修说:“你其实是刚起床对吧?”
“周末嘛。”邱非无辜地说。
周末嘛,做什么都不算浪费时间。吃完饭叶修和邱非慢悠悠地踱步回去,校园里树影错落,头顶的艳阳透过枝叶,洒下一地细碎金黄。邱非问:“教官和沐橙姐很熟吗?”
“哎哟,没你熟。这就沐橙姐了。”叶修感叹。
“教官!”邱非说。
“熟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叶修比划了一下,“这么高。”
“……那么矮入伍不收吧。”邱非说,“教官和沐橙姐不是在部队认识的?”
“不是啊,以前是我妹妹,现在算是下属。”叶修感慨,“总是没法把她当下属看,总觉得还是那个要我给买棉花糖的小姑娘呢。”
“为什么沐橙姐也会入伍呢?和您一起吗?”邱非问。
叶修笑:“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
邱非没有再问,两人各自出了一会神儿,叶修说:“其实最开始啊,确实是摆不正心态,很难把她真的当自己的兵训。带兵是个技术活儿,现在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练成了。”
邱非说:“我觉得教官带得很好啊,我们都特别喜欢你。”
“练了多少年了,心态也在变。上次带军训还是三四年前,那时候年轻,也太张扬。看你们学长那心理阴影深的,现在看着我都恨不得躲着走……”叶修笑道,他点了烟,一点火光在指间明明灭灭。“当时总是恨不得把你们都当新兵连训,打靶个个都十环,格斗能抵三个我,走出校园直接就能上战场。虽说上战场的几率不大,但是万一呢……就生怕自己哪儿教的不到位。”
邱非说,“我不觉得教官的要求有那么高啊。现在呢?”
“现在?”叶修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万一。真有万一,那是我的失职。”
邱非沉默着。叶修语气的平和淡定,比慷慨激昂还要让人震撼。他突然问:“教官方便透露部队番号吗?”
叶修哦了一声,又恢复了没精打采的样子,坦荡而气人地说:“不方便啊。”
“教官见过血吗?”邱非这次直接问。
叶修笑道:“训练嘛,磕了碰了总是有的。”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邱非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逾矩了,哪怕叶修平日里看着再好说话,不该答的问题,就是一个字也不会答,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多问一句:“教官的军衔,其实比负责军训的那位首长高吧。”
“是啊。”叶修坦坦荡荡地回答。
“那为什么会来带军训呢?”
这次叶修沉默良久。邱非并不催他,可他终究不想看这个少年失望。
“散散心呗。”叶修轻描淡写地回答,“还有就是……压压血气吧。”
邱非一下瞪大了眼睛。
叶修微微挑了挑唇角。他抽了口烟,那手指修长有力,如一杆竹,是适合握笔或握鼠标,也同样能够夺取生命的手。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金戈铁马,意气风发,全军大比武上得过前三,军演中出尽风头,每天都是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不过是上不了军报的功绩,无法堂堂正正摆出来的鲜血和牺牲,国境线外长期隐姓埋名的潜伏,国境线内黑夜中迅捷准确的清除。
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了。而这些沉重、压抑、血腥的真实,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少年,能够接受吗?
一路无话,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直走到宿舍楼下,邱非才轻声说:“我觉得我该和你说声谢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太稳,垂着眼,一句出口,颤抖的指尖突然奇迹般镇定了下来。
“这些事情总有人要做。谢谢你,为了没有那个万一,愿意去做。”